永远的老屋 侄子从老家来电话说,家中的老屋快要倒塌了。问我怎么办?当时我脑子里就一片茫然,好似一下子就失落得干干净净,连自己仅有的一点根基也快没了。 那老屋是父母亲手建的,建屋时还没有我。为建这栋老屋,父母吃尽了苦头,几个冬天连棉裤也啥不得穿,省吃俭用,东借西凑,终于建好了屋。但以后许多年,吃糠咽菜地还债。特别是大哥,那时还是一个刚成年的小伙子,没日没夜地跟着父亲抬石挑砖挑瓦,没少受累。但他以后从来未对我们说起那时的艰难,以后他成了家,就住到了父母原来的老屋里。 我们这些兄弟对老屋都有着深深的感情,特别是我和姐姐就在老屋里出生的。当我记事时,才感到老屋是村里的一栋正屋,从村子里的槽门进来,就是我们家的老屋,老屋的大门称为中门,顾名思义,中门仅次于村子的槽门。从中门进去,走过天井就可进入老屋的堂屋,堂屋的两边是侧房,侧房的前面是厢间,是一栋典型的南方传统建筑。 记得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前后那阵,连我们这些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也感染得整日雀跃,好似就要与苏联老大哥平起平坐了,马上就要实现共“CC”主义,大家都可以坐享其成了。可大家终究心里没底,每晚有事没事都聚在一块开会。开会就在我家老屋的堂屋里,冬天晚上冷,整晚就烧我家的劈柴,烧一堆火他们往往还不过瘾,还烧二堆火,熊熊的柴火,就如沟火晚会,烤得大家红光满面,都处于亢奋的激情中。也烧得我母亲直心疼,真是有点共“CC”主义的味道了。 入社之后,我们殷实的中农之家,田、地、山、塘、耕牛、农具统统归公,成为彻底的无产阶级了。父母心里有种种矛盾,有种种依恋,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每一份家业,都是他们用血汗换来的,上面都有他们的辛酸记忆和创业的印记,但考虑我们兄弟在外工作,读书,况且形势如此,他们还是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处处不落人后,但自此他们对家业便有了新的认识。 记得那时大办钢铁,砸锅收铁之后,又拆老屋做肥料。父母以前住的屋,也就是我大哥住的老老屋,终究未逃此厄运,那三大间土砖老屋就在一群沾亲带故的乡亲们的嘻笑声中倒塌,又给了父母心中捅了一刀,但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忍受。 当时拆屋,根本不用与你商量,几个队干部就说了算,我想党的政策未必如此,完全是下面这些人头脑发热,一时的所为。老屋拆了,土砖用来做了肥料,所有的木料运走了,运到支书所在队,用来修他们生产队的仓库。只有那瓦还堆在那里。母亲对父亲说:“砌这屋时,那时没钱,盖的瓦簿,每到下雨时,这屋便到处漏雨,不如把这些瓦加上去。”父亲就说:“加什么加,你今天加上,他们明天又来拆,还不如让她倒了好。” 从父亲的话中可以看出他思想的抵触。但一个小小的老百姓,抵触有什么用呢? 那时拆了不少的老屋,以后大部分被拆的老屋都得到不同程度的赔偿。如大队无偿批你多少树木,让你再建房子。我们小队就有二户建了新房,因多砍了树,还吃了我们小队的大户,算是对我们小队的惩罚。 但我们家的老老屋什么也没有,母亲那时曾问过大队,大队答复说:“政府是有赔尝,但那一笔钱是一篮发下来了,早就花得干净了。那些没房住的,给点木材,公家出工,让他们建房。你家有屋住,也不建房,就算了吧。”就算了吧,说起来轻松,不知父母当时心情是否轻松,但轻松不轻松,做为一个农村里老实农民也没办法。以后大哥想重提这事,但父母也说:“算了吧。” 现在正应了父亲那句“让她倒了好”的话了。 这当然是父亲的气话,事实上父亲对这栋老屋倾注了他毕生的感情。 在我的记忆中,以后给这老屋加过二次瓦,瓦都是买荫山铺生产队的,一担担挑回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禾场坪,后在老屋检瓦时加了进去。 我们家老屋当时是村中最高的一栋屋,东面土砖墙常常被雨淋湿,天长地久,土砖就显得斑驳脱落。父亲看见土砖的岁月流痕,心里就不好受。大概在1965年,我在县城读高中,暑假在家参加劳动,父亲规定我每天晚上收工后,到广山冲挑一担夹泥巴回来。这种夹泥巴不知外地有否,其化学成分我不知道,反正具有很强的粘性,加少量的水,踩拌抹墙,干了有三合土之功能。自我家到广山冲至少6华里,一担泥很少一点就有130多斤,父亲已是60多岁的人了,有时也与我一快去挑泥。墙抹了之后,父亲心才安一些。 大哥一家在1962年从靖县回到老家,他的屋在1958年时已拆了,就住在这栋老房里。大概在1970年,大哥自己又砌了屋,这栋老屋只有父母住。 在大哥砌屋时,我那时刚当兵一年多,收到父母请人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问我想不想砌屋,如果想要,就和大哥一块给我也砌一间。我当时根本没考虑以后的归宿,只想到自己在当兵,也没能力砌屋,如果要砌,只有依靠父母的力量,但那时父母已经年迈,没有精力折腾了。父母为我已经付出得很多,我不能回报他们,再要他们为我而受苦受累,于心不忍。况且当时大寨正实行集体统一修建社员居所,感到没有必要。所以回了封信,在信中大谈大寨与农村建设,还畅想了今后农村发展的远大前程。现在想起来好笑,不知当时父母看后作何感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那时也是一片好心,考虑我若回农村,也有点根基。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在家的日子也少,常来往于长沙,邵阳二地,有时一年半载也不回老家,老屋常处于闲置状态。1994年,母亲也告别了老屋,老屋自此也成了一位孤独的老人。 虽然大哥有些小孩在家,但他们每个都自己砌了屋,现在砌的屋与过去当然不能同日而语,完全是砖混结构的平顶房。老屋他们也瞧不上,因此一直闲置至今。 物为其用,一点也没错。一样东西,一件家具,没人管理,没人抚摸,没有关照,放上几年也就坏了。老屋也是如此,几年不住人,就如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风吹雨打,东荡西摇就显得更为破旧了。 门框也有了白蚁,楼板也慢慢被抽空了,特别这几年,村里有了水泥结构的楼房,老屋犹似一位不知打扮的村妇,但她的敦实威武、高大端庄仍在,依然在我们村的正中屹立着。 “老屋要倒了”。风风雨雨60多年,应该还年轻,也许经历的风雨太大,承受的苦难太多,也许是侄子危言耸耳。但老屋要倒了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今天不倒,明天也会倒,因为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建筑,那些名胜古迹也是在不断的维修和重建才保留至今。 “老屋要倒了”,使我想到在老屋里生活的日日夜夜。老屋里那大大小小的泡菜坛,那可是母亲一年四季的工艺品的阵列;那一排大小不一盛粮的木柜,每到夜晚,老鼠的咬噬声总从那里传出,我们对这些声音,并不感到讨厌,倒还有几分熟悉和亲切;最难忘的是楼上的书箱,那是我哥他们上学留下来的书,大都是一些课本,但那时的语文课本分有“文学”与“语法”,文学课本中都是一些值得一读的各种范文。每当下雨天,我便到楼上,呆在那扇小窗下,看我喜欢的书,现在想起来,还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幸福。这一切将随着老屋的倒塌而化为烟云,而永远的消失。 “老屋要倒了”,我们怎么办?这是父母亲手砌的老屋,是生我养我的老屋,我们能忍心让她倒吗?因此,我们兄弟有提议大家出钱把老屋好好维修维修。但我想,维修之后怎么办?仍是没人要、没有人住;仍旧风吹雨打,无人心疼,最后还是要倒的。 维修好了让她以后倒,还不如现在就让她倒。现在倒了,利用老屋的地方,老屋的木料再修一栋新房,这新屋不管谁修,但她有着老屋的精神,老屋的岁月。这样老屋虽倒了,但老屋的感情还在。 老屋要倒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我心中的老屋是永远也不会倒的。 永远的老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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