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4060|回复: 8

[世间万象] 十年砍柴: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4-9-15 15: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十年砍柴 本名李勇,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省新邵县一个山村。作家、知名网友。

一、友爷爷一家人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兄弟三个,我回家得最早,哥哥和弟弟还在路上。过两天是母亲的六十大寿,只有这样的日子,她的三个儿子才可能从不同的省市回家相聚。

山村的夜来得格外早,晚饭毕,四处已是寂静无声,乡亲们早早地拉灯睡觉了,偶尔有几家,守着电视,却把音量调到最小。

一天前我还在繁华的京城,此时京城的夜生活还刚刚开始,满街的灯光像一条河流动着,而在雪峰山余脉的几个山包环抱的皱褶里,我生长的村庄——鹅梨坳村,正死一般的沉寂。

我记忆中的山村不是这样的。少年时村里还没有电灯,我和几位同辈兄弟要么正在煤油灯下争论着习题,或者拿腔拿调地读着课文;要么刚刚从水库里洗完澡,唱着“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你是我们的好朋友”,想象着大海是个什么样子,因为村里没有一个人见过大海;要么就是在门口的大泡桐树下乘凉,听友爷爷讲古。那时候的村庄是喧闹的,是生气勃勃的。

父亲说,村里没有年轻人,只有一帮老人和妇女,许多细伢妹也跟着打工的父母进城了。村里没有人气了,老人们在一起闲聊时,话题就是谁的孩子打工打的好,寄回来的钱多一些。母亲说,作田不划算,养猪也不划算,每家也就养一两头猪,过年时杀了熏腊肉用。村里人平时吃肉也从集镇上买。一段日子里,哪个老倌隔三叉五,红光满面地走在村前的石板路上,扁担的一头是一胶壶的米酒,一头是一块猪肉,那么大家知道他的崽女在外面,打工打得不错。

临睡觉的时候,一个小伙子来看我,非常有教养地喊我:“哥哥”,不是母亲介绍他是堂伢子,我认不出这个曾经抱过、哄过的小弟弟。我不见他快十年了,每次匆匆回来,他要么在读书,要么在外地打工。今年他下广东,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只好回家,等着明年开春再出去。他说:“工越来越难找了,这次出去白白地送了盘费钱。”

寒暄了几句,他走了,母亲叹息说:这是个好伢崽,长得标致,人聪明,又懂事,可惜他娘死得早。

我想起了堂伢今年整整二十岁,他的出生时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的父亲在十里外的煤矿做合同工,家里比较殷实,他的母亲高挑白净,算是乡里的美女。他是头生子,他父亲自然欣喜若狂,打三朝那天大办宴席,晚上还请公社电影队放了两部片子,一部是《月亮湾的笑声》,一部是《花为媒》。也就是在那天晚上电影散场后不久,我爷爷去世了。因此,堂伢多大,我爷爷也就死了多少年。

堂伢一天天长大,他家是离我家最近的邻居,他的母亲立婶子与我母亲很要好。我每每放学回来后,喜欢带他玩。他长得粉雕玉琢,一张嘴甜得不得了,两三岁时就会乖巧地对我说哥哥带我去哪里哪里玩,哥哥给我摘个桃子吃等等。

后来,他的弟弟出生了,他父亲被煤矿辞了工,母亲得了肺病,家境便很快败落了。他母亲死的时候,我正念高一。暑期的一个晚上,他父亲立叔叔突然在家里大喊:“来嫂,我老婆不行了。”做赤脚医生的母亲胆子特别大,跑到立婶子床前,看到她只有出气没有吸气,知道不行了,吩咐立刻准备后事。母亲说,立婶子临死前直直地看着他的丈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都知道她在担心自己的三个孩子。那时堂伢5岁,他大弟弟梅伢3岁,小弟弟出生不到半岁,名字都没有起好,后来小弟弟送给了别人。

两年前我回家时,碰到堂伢的祖父友爷爷,我问堂伢读高几了?友爷爷说,他考高中差了2分,要多交1000元钱才能上学。家里哪有这些钱,只好让他出去打工了。

送走了堂伢,我便顺便问起了友爷爷。父亲说:友爷爷去年冬天走了,刚过完80岁的大寿。不但他走了,他的三儿子美叔叔也突然去世了。

我爷爷和友爷爷年轻时很不对付,经常吵架,但不妨碍他喜欢我,他常有些羡慕地对我父亲夸赞我:“这伢老少合三辈,会有出息,”意思是我不但和同龄孩子能打成一片,和自己的叔叔辈、爷爷辈那些成年人都相处得很好。他喜欢我大概是包括他孙子孙女在内的孩子,没有谁愿意听他讲那些没完没了的陈芝麻烂谷子,而我正相反,特别愿意缠着他讲古。讲这个村庄的来历,前面这条石板路哪年修成的,以及他上贵州做石匠遇到的种种江湖上的有趣事。他识得些字,能自己写信,手艺也不错,在他那一辈人中间,算是见多识广的。

“友爷爷有四个儿子,可死时没有一个人在身旁送终。”父亲为此感到遗憾。友爷爷死前没有一点病症和迹象,他一个人住在一间房,自己单独开火。吃过晚饭独自睡觉,第二天早晨他的一个孙女给他端洗脸水到床前,叫“爷爷”怎么也没回音,便喊来了大人,才知道友爷爷晚上永远睡过去了。——也好,这样没有痛苦地死去何尝不是种福份?

友爷爷死后不久,他的三儿子美叔叔又死了。美叔叔年轻时名如其人,是村里的美男子,文革后期各地大办高中,他从乡办的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他长于辩论,干农活时常常为点事情和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一般人面对他的唇枪舌剑,只能嘟哝一句:“不就多喝几滴墨水吗?”乖乖地认输。他结婚后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因违反计划生育家里被罚得四壁空空。他前一年在辰溪某地做工,回家不到一周就暴病而亡。有人说他是因为在湘西和人争吵,被当地的高人施乐法术,受了“神打”,然后自己浑然不知,过了一两月往往突然死亡。这些恐怖的传说使我想到了金庸小说中各种“生死符”,难道湘西大山里还有这样的种“生死符”的人?他死后,撇下了妻子和女儿,而他的二哥立叔叔丧妻多年。经人撮合后,哥哥和弟媳妇两个苦命人走到一起,两人带着各自的儿子、女儿到死去的妻子和丈夫的坟前烧了纸钱,两家便合成一家。老二家的大儿子堂伢和老三家的大闺女已经成人,他们兄妹一起出去打工,挣钱供下面的弟弟妹妹读书。

友爷爷的大儿子是一个老实巴交的退伍兵,他最自豪的经历是当年在广东某地边防部队当兵的几年,娶了个老婆是个河东狮吼,不但经常把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而且常常和村里的其他人骂架。这位婶娘似乎对“斗争”有天然的爱好,平时干农活没有精神,一碰到吵架立刻如打了针吗啡一样。她最辉煌的吵架纪录和和村里另外一个泼辣媳妇对骂,她拿一块切菜板,用一把菜刀在上面不停地砍着,在砍声的伴奏下,各种恶毒的咒语与秽语如滔滔江水,一泻而下,声音洪亮而有穿透力,一整天都不懈怠,吃饭的时候让她女儿盛一碗过来,胡乱扒了两口,又继续战斗。他家生了两个女儿,最后四处逃避计划生育工作队,第三胎终于是个男孩。现在两个女孩都在省城里打工。那个超生的儿子童年时极其调皮,经常在抗旱的时节,将人家用抽水机刚刚灌满的水田里的水全部放干。长大了又变得特别老实,跑到城里进了个烹饪学校,过年回家时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在谁家办酒席时,他去露一小手,将村里那些“土法速成”的大师傅比下去。

友爷爷生前总是两只手拢在一起,眯着一双眼,朦朦胧胧看人看事,年轻时冲州闯府的他越来越不明白这个世界。作田的越来越不想作田,村里的肥猪耕牛时不时被偷走,民风纯朴的村庄也有人出去做了“烂仔”,孩子们读书的学费越来越贵,以前的公社大队干部看到老人还客客气气可现在下乡的干部眼里越来越没有他这样的年长者。他愤怒他不解,但他有什么办法,我大学毕业后曾回家几次,和他聊天时,他总问我:“你是我们这村读书读得最好的人,你说说这世道会怎样变?”

到友爷爷死,我都未能给他一个合适的答案,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世道会怎样变。

二、社伢的“历史悬案”

母亲大寿办酒席的那个中午,我见到了社伢。他其实是来“赶台子”的,谁家办喜事他会主动过来帮忙,比如烧火、给杀猪的打下手等等。主人看到他一人孤身潦倒,未必能让他干活,但会打发他些钱。这种以报酬的形式的乞讨使他维持一种没有乞丐身份的尊严。

看到我们兄弟,他还主动掏出纸烟来,给我们敬烟。他穿着很干净,一脸朴实的笑容,他是办“高级社”时出生的,算算年龄都四十好几了,但和我少年时的印象没有大的区别。

社伢姓黄,是和我家同一个行政村的另一村民小组的,那个村民组大部分姓张,他家是从外地搬迁来得小户小姓,再加上家境贫困,兄弟三人都在屈辱中长大。社伢一生都娶不上老婆,但大家开玩笑说他的老婆最多。因为村里的大姑娘们吵架或发誓时,赌咒的方式就是:如果我说假话,我就是社伢的老婆。或者骂对方:你这个骚货,只配嫁给社伢。

社伢名气如此之大,乃因为一件“历史悬案”,大家说他和母牛性交过。我们男孩子放学时看到社伢走过来时,一些坏小子就会大声地说:“社伢社伢没出息,只会偷偷日牛X”。我的父亲无论如何不相信这种传言,说那是因为其父他家穷,别人编排出来的谣言。但传言中各种细节却活灵活现。说一次开春犁田时,队长让他去牛栏牵头牛来干活。大家左等右等见不着他的影子,便打发一个老汉去看看。老汉一进牛栏看到他将一头母牛拴在栏杆上,自己正在后面热火朝天地干着事,牛嗷嗷地叫着。老汉大声地喊:“社伢你个短命鬼,娶不上老婆也不能搞牛婆娘呀!”

本来家徒四壁,再加上这个丑名传出去了,谁会再嫁给他?而且常常有人当面奚落他,问:“社伢,牛x的滋味怎样,亏你想得出这个泄火的办法。”社伢只能尴尬地一笑,一语不发。社伢是否真的干过那事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封闭偏僻的山乡需要谈资、需要笑料。社伢当然也没有主张自己名誉权的意识,这种传说便一年年传下来了,一茬茬小孩如我们当年那洋对着他唱那段儿歌。

社伢兄弟三人,他行二。他的大哥最能干,长得高大英俊,犁田耙田、捕鱼捞虾都是老里手,是他们三兄弟唯一娶妻的人,生了两个闺女,有一年突然投河自杀了。原因是他们生产队有一夜丢了两担新收进仓库的稻谷,队长便带人一家家搜查,在他家看到有和陈谷颜色不一样的新谷子,便断定他是偷谷的贼,而且他家穷,符合做贼的推断。但他死活不承认,于是队长和大队干部对他实行专政,晚上将他绑了起来,用皮鞭抽他,他仍然不承认。但大家都认定他是个贼。一个晚上他偷偷地投河自杀,几天后尸体浮了起来,头颅肿得箩筐大。出了人命总归得有些说法,黄家从隔壁公社迁过来的,原来家族有位在县城工作的族人,便替他出头,将这个官司打到县里。最后那位生产队长判了三年徒刑,这个性格暴烈、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出狱后,变得脾气格外温和。社伢的弟弟是个脑子灵光的人,不爱干农活,整天东游西荡,也是光棍一条。

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后,社伢除了干自己那点农活很容易做完,他那年龄也不可能出去打工。于是便给短人手的家里收稻子、插田,这样的家庭越来越多,因为他们的成年子女多半打工去了。社伢一身力气,尤其当雇他的人像未庄人夸阿Q那样说:社伢真能做。他便更加卖力。

他喜欢来我家,一则因为我们兄弟在外面,父母喜欢别人来聊天;二则因为父亲从来不歧视他。母亲寿筵上,照样让他和别的客人一样坐席喝酒。他喝得高兴,喝完酒看别人打字牌,还在旁边替人出主意。打牌的人没谁理他,只顾自己玩自己的,大概觉得无趣,他抽着烟,哼着小曲,踉踉跄跄地往家走。

母亲对着他的背影说:人这样过,也是一世。

三、失败的媒婆乔奶奶

在乡下算命,八字先生如果说某人“将死在风光之中”,决不是说这个人死前风光无限,而是指他死在异乡的一种委婉说法。对乡下人来说,不在自家屋里死去,灵柩是不能摆在堂屋里供人拜祭的,只能和那些“横死”的人一样摆在村外做法事。

乔奶奶真正地死在风光之中,她在杭州惨遭横祸,作为无名尸首处理,近半年后家人才得到消息。杭州,那样遥远的一个地方,一字不识的乔奶奶平生想都想不到,可就是这个美丽的城市,竟然成为她人生的最后一站。人生的无常莫过如此。

乔奶奶是做媒去了杭州,她做了自己一生最失败的一次媒。实际上,在做媒之前,她就仅仅作为一个“托”被人设计进某个“局”,然后参与演戏,最后误了卿卿性命。

在乡下,媒婆是种既遭人烦却又少不了的角色。媒婆一般是中年或老年妇女,善于察言观色,更具伶牙俐齿,又爱搬弄是非,靠保媒拉纤赚取钱钞,一般家风纯正的人家不太喜欢这些人,我们那里的人奚落媒婆是“大嘴吃四方”,流传着许多有关媒婆的故事。如有一则《骑马看佳人》的段子,讲得就是媒婆如何两面通吃、巧舌如簧的。说一家公子是个瘸子,一家小姐是个塌鼻子,但两家因为家庭殷实,不愿将就,因此老大不小的,都未婚嫁。一媒婆听说后,前去撮合。对女方说:男的长得威武英俊,就是走到哪里都喜欢骑一匹白马。女方一听:好呀,男人爱骑高头大马,证明家境不错。而对男方说,女的温柔贤惠,尤其爱赏花。男方一听,也很高兴,说明人家小姐有教养呀。于是定下双方见面的日子,男的骑着马从女方的花园外经过,小姐用一朵鲜花挡住塌鼻子。双方都很满意,事成后进了洞房,才知道对方一个瘸腿一个塌鼻。因而乡下娶亲时,闹洞房时往往把火力集中在媒婆身上,将媒婆脸上涂上黑墨,装扮成一个丑角,以示惩罚。后来看话本小说,好像大多对出入闺房的尼姑、媒婆、牙婆评价极低,《三言》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说到:“只有一张虔婆嘴,说动多多少少人”。对媒婆,恼火归恼火,可一些家有大龄青年的又将这些人看成大旱之年的甘霖,俗谚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

从何时开始,乔奶奶开始做媒,我没有考证。有些泼辣、有些能干的妇女大多喜欢这个副业。乔奶奶的长孙奇老汉是我童年最好的同伴,因而我常常上乔奶奶家玩。她家在一个木板阁楼上,楼下是一溜猪栏牛圈,吃饭时,只要一开窗户,就能闻见楼下阵阵怪味。那时还在生产队,乔奶奶也刚50多岁,我奇怪她不用出工,常常在家里对着镜子,穿上平常人过年才穿的新衣服,听奇老汉说,她奶奶又要去张家院子或何家冲了。她的外出活动似乎比大队书记还多,要知道,在生产队时,一个社员是不能轻易离家到别的村庄串门的,没有队长的假条哪里都去不了。现在想起来她是去做媒,那时她的几个子女都成年了,用不着她挣工分,而且做媒赚取的外快远比工分值钱。队长对乔奶奶特别对待,大概再怎样“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再如何“抓革命、促生产”,人总得娶老婆生孩子。反正我们村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媳妇是她做的媒。因此她很有成就感,碰到某个小孩调皮,掐了她家自留地的菜,她会以一种女娲的口气教训:“你个兔崽子,掐我的菜,要不得的。没我做媒,哪有你个兔崽子!”当然,也有负面作用,她做媒成功的夫妻拌嘴吵架,女的就会哭哭啼啼地上她家诉苦,说你做媒的时候说他脾气如何如何好,可哪晓得他这个火爆脾气,动不动就打人。乔奶奶就会尴尬地说:做媒的只管得你们一时,哪能管你们一世?

有关乔奶奶做媒最有意思的记录是阴差阳错地把自己闺女做给了人家。我的一个表叔长得五大三粗,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直筒子脾气,快三十了没有老婆。她便拍着胸脯对人家说,保正给你做成大媒。可吃了人家的,也拿了人家的,一年过去了,亲事还没有一点音讯。我那位表叔大怒,走到她家,将她刚刚20岁的大女儿抱出来,说:“你答应我一定做成媒,现在骗了我,我只有拉你的女儿顶数了。”可能她女儿被我表叔的蛮劲吸引住了,后来两人还真的成了,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是我的初中同学。严格说来这次做媒不算失败,甚至可以称为佳话。

在我眼里,乔奶奶是个慈眉善目的人,对我像对她的亲孙子一样好。从小我好吃懒做,不爱干农活,我母亲气恼地时候,追着揍我,她一旦碰见就会规劝我母亲:小孩懒有什么要紧?懒人有懒八字,勤快的人长大了就是个受苦命,懒孩子长大了说不定骑马坐轿做先生。上天就是这样安排的。

总体说来,乔奶奶不是个特别精明的人,大约是生在穷乡僻壤的缘故,那份算计远不如《水浒》中的王婆。因而说话兴之所至,逻辑性较差,时间一长就露出马脚。介绍某村的姑娘时,昨天说她22岁,今天没准变成了25岁。但这是小节,关键是她热爱这个行当,兴趣是最要紧的。

分田到户后,乔奶奶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五个儿子笃定一年给她老两口多少粮食,两个闺女嫁的人家不错,逢年过节给她送肉送糖,自己不时做成几桩媒赚点零花钱。82年的时候,她家建了一栋大瓦房,终于告别与猪牛一层楼板之隔的日子了。新房圆垛上梁的那天,按照风俗是要“锻梁”的,即大伙围着那根即将安装的大梁,唱着押韵的歌谣祝福。比如说:“此梁此梁,不是寻常之梁。来自东方,高高山岗。三十三丈,直入云端。鲁班祖师,命它做这新屋的栋梁。”我那次乳燕初啼,一口气唱了十几段歌谣,每唱一段给两毛钱的红包,整整赚了一本《新华字典》的钱。乔奶奶也格外高兴,因为很少有刚十岁的孩子唱这样的锻梁歌,对主人来说,绝对是吉兆。

她家新屋对着全村的水井,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当过路人口渴时,主动拿着勺子舀水给人喝,然后劝人歇歇脚,彼此便闲谈起来,人家自然要问到她家的情况。她便得意地说:“我五个崽,两个女,孙子孙女一大群”,过路人便恭维道:“老太太好八字呀好福气,现在坐下来享福就行了。”她的脸立马笑得如一朵皱巴巴的秋菊,咧着嘴说:“我们这里的井水好,再喝点再喝点。”

乔奶奶的去世是在我大二那年。她的一个表孙女辈的女孩,是个敢到处闯江湖角色。常常装扮成一个纯朴的未婚女人,让人做媒嫁到东南沿海难娶媳妇的渔民家,等那家把她当成自家人后,便突然卷走人家的财物,逃回故乡来,让人家人财两空。说白了这和旧上海“放鸽子”差不多。那次这个女孩的父亲,应该叫乔奶奶舅妈的中年男人,请她出山,装一个媒婆,将他的男儿做媒嫁到浙江一个渔村。一路包吃包住,而且可以看看山水,回家后另有一笔酬劳。对于职业媒婆乔奶奶来说,这点事好比坛子里面捉团鱼——手到擒来,她自然满口应承。

事先乔奶奶是否知道这是个骗人钱财的“局”,我不清楚,但她应该感觉到。可能想到都是亲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过了不久,那家人的女儿没有回来,乔奶奶也杳无音讯。家里人着急了,追问女儿的父亲,女儿父亲开始佯装不知,后来乔奶奶的儿媳妇请他喝酒,酒半酣,这位父亲才说:“舅妈吃了大亏了。”

乔奶奶最小的儿子伙同我们村一个闯过江湖的小伙子,一起到了杭州。才知道五个月前她死在杭州火车站的站台。原来她在路上和那位女孩闹翻了,在杭州站转车的时候,女孩撇下她一人走了。乔奶奶身无分文,不识一个字,听不懂当地话,自己也不会说普通话,更没有去找有关部门要求帮助的意识,便在火车站流浪。一次在站台上乞讨,离火车太近,火车发动后,气浪将她掀到在铁轨上,撞击而死。死后当地警方在她衣服中没有找到任何证件,便做无名尸首处理,拍了照片便火化,将骨灰存了起来。

她儿子总算把她的骨灰找回老家。按照老家的风俗,我可以想象抱着她骨灰的儿子,一路所做的事情。每过一座桥,上下一次车的时候,必定喃喃说:“娘,过桥了。”“娘,上车了,你要记得呀。”生怕她的灵魂忘记了回家的路。不过我疑惑,像她这这样的人,杭州到家乡那个山村,迢迢上千里,她哪能记得走过的路呀,大概终归是飘荡在西湖边的孤魂野鬼。

战士死在沙场,水手死在大海上,乔奶奶死在“做媒”的路上,也可算死得其所了。

原文写于2004年7月22日

贡献值排行榜:
发表于 2014-9-15 17:58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的农村生活 特别是晚上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害怕
发表于 2014-9-15 19:23 | 显示全部楼层


{:1_269:}{:1_269:}
发表于 2014-9-15 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1_269:}
发表于 2014-9-16 07:3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中国残酷的现实,是什么造成这种地区发展的不平等?人的不平等?老乡们为什么不能自由留在家里,留在自己的老人和小孩身边?为什么要外出打工被剥削?
发表于 2014-9-16 13: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社会主义新农村,中国特色。
发表于 2014-9-16 21:0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鹅梨坳,新田铺没有这个村啊!
发表于 2014-9-17 2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 好文
发表于 2014-9-22 09:0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过十年砍材腾讯视频说教,说什么打死要做过城里人,说什么都到城里去,农村的小路环境长草了。环境变好。环保了,
从发完”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3年后再出腾讯视频说教 洗地。他也迫于某种压力,把自己卖了。变成御用文人。看他腾讯视频说教有点恶心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新人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Copyright © 2006-2014 大邵网 版权所有 法律:邵阳公益律师 合作QQ:857526 业务:182-05277205
苏ICP备2020069906号-4 技术支持:大邵传媒  Powered by Discuz! X3.4 51LA统计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
揭秘环球影城站 “地景”融入度假区
海外搭建平台光影传播文化
中国4艘海警船进入钓鱼岛领海巡航 遭到日方监视
国务院关于修改《全国经济普查条例》的决定
抗日爱国人士杜重远:抗日救国我辈之责
学习贯彻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重要讲话精神
印度紧急采购狙击步枪配发克什米尔 耗资1.5亿美元
【国际锐评】首见美方代表 两国元首引领经贸“加减法”
德云社怒怼艺人信息泄漏 汤唯等明星曾遭电信诈骗
胡春华:拓展东北和俄远东及贝加尔地区合作深度
同受美国打压,这两个国家的命运差别咋就这么大?
我们的节日·元宵|北京大兴首办京南新春文化庙会寻年味
创历史!北汽女排逆转上海挺进决赛
申根签证改革方案进入立法程序在欧盟理事会获批
年俗文化大餐“醉”乡亲 【新春走基层·文化味里品新年】
伊朗抓获13名恐怖嫌疑人
李锁:“大家都能富起来,是我最大的心愿”
近距离拍摄大白鲨
“80后”干部逐渐展露头角 他们有何“秘籍”?
闲不住的村支书——全国人大代表沈彪采访手记
NBA全明星周末今日看点:三分赛情怀与噱头并存
成立全面依法治国委员会的三个重大意义
伊朗布什尔核电站发电量达350亿千瓦时 即将更换燃料棒
洞察号传来最新火星环境测量数据,火星能否移民即将揭晓
西甲:皇马主场1:2赫罗纳遭逆转 拉莫斯染红
小县城的农民工招聘会为何引来沿海企业?
陕西西安雁塔区官网现“奇葩回复” 这三人被处理
亚洲杯受重用 中国哨进FIFA梯队
华为高管亮相达沃斯 承诺允许外国官员参观实验室
男子怀疑妻子出轨想找警察帮忙"捉奸" 结果摊上事
铁总:春运第三天全国铁路预计发送旅客900万人次
台大医院继任院长人选迟迟未定 台大发声明回应
“港独”分子致信特朗普提奇葩要求 他能办到吗?
海南首例供港造血干细胞志愿者启程赴广东捐献
回看2018年娱乐圈:有人一夜成名,有人身败名裂
洪秀柱讲“马与驴的故事”,到底有何深意?
美众院再通过支持台湾返世卫提案 台网友:又来要钱
全媒风向 | YouTube更新应用程序中切换视频的方式
以色列空袭加沙多处哈马斯目标,报复之前针对以军的枪击事件
中式台球成“全球最大台球联赛” 扎根非洲坚持走国际化路线
关正文获年度综艺风向人物 《一本好书》用深沉方式与大众沟通
官方发布!安徽这些高速路今年开建
沪公布11起拒不支付劳动报酬案 最高罚金10万元
日媒称美雷达难追踪中俄高超音速武器 想用卫星监视
美国还开门吗?参院将对两提案进行关键投票
英雄九天归故乡 中国航天着陆场系统建设成就斐然
美国将向加拿大正式提出引渡孟晚舟 中方回应
北京世园会 我们准备好了
林清玄:在俗世的生活中,书写着出世的超越丨凤凰网评论
起底口红机 成都销售商称“90%都是假货”
财政部:前7月全国财政收入超12万亿 同比增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