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替，又是淅淅沥沥几场雨。
有时候想着那些雨往年落的那些地方，那些旧人还在不在。记得儿时在湖南的时候。半夜有时候会从梦里醒来。又是也是外面淅淅沥沥。雨打在芭蕉上。打在路上。打在瓦上。打在屋子附近的河水里。现在在这座城市听到这青绿的细流声，我已经很久不注意它们落在哪里了。才发觉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这里，细细长长的这条路。
而走过的，都是必经之路。
一
以前有个杨姓女人，他爸死的很早。很小的时候经常有人欺负她。七八岁的时候到野地里割羊草拾柴火，喂猪烧饭。有时候和同龄人吵架，就会有人跟着她背后说她是死了爸爸，没人要。
那时候吃的少，人都是早起贪黑的拼命在老天牙缝里扣东西吃。她家有三个孩子，她排行老二，有个姐姐有个弟弟。后来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家里13岁就把她送去当别人家媳妇养。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懂。拿着几件衣服就走到几十里地外一个男人家里。
在男人家虽然吃的上饭，但是其实也只是堪堪吃的半饱而已。男人家有个生病的婆婆。平时得照顾着。要是生病婆婆吃不完的饭。也就她咽下去。那时候她还是十三四岁懵懂的少女。后来终于是知道要在这个地方生活下来了。只是经常往家的方向坐着发呆。
革命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当时所有的老百姓听了都跑。男人跑在地里干活也想跑。但是发现他十几岁的媳妇找不到。思筹着心一横往家里跑去找他女人。家里当时什么地方都找不到。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终于在柴堆里发现她躲在里面。男人拉着她就跑。
大概看着拉她狂奔的男人。女人下定决心这辈子就和他过了。
男人后来当了党书记。但是由于不识字。最后只能辞掉了职务开始经营个小铺子，女人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的生活了，从此命里多了一个人，轻慢不得，于是也开始学起了称盘秤要如何扣除盘重。76年的时候规划了新的镇子，在那可以圈地建房子。男人和女人圈了一百多平的地，后来拉砖拉水泥拉沙子。白天一砖一瓦的盖，晚上搭个棚子守着那些建房子的材料。最后终于把那个房子一点点的建好了。
镇上的房子慢慢后来都建了起来。开始热闹了起来。女人的日子貌似也一天天的好了起来。天底下虽然有句话叫做无商不奸，但是女人心善。有次有几个外地来的人被偷了钱。回不了家。女人和男人商量着就把钱借了出去。过了好些年。那几个外地人再重新回到这个镇子把钱还了女人和男人都差点没记起这档子事。
女人一生中生过很多孩子。可是那时候不好养活。疾病一下子就能带走一个孩童脆弱的生命。最残酷的一次是她一个晚上失去两个儿子。那时候她男人跑到外地进货。她一个人在家里撑着店铺和照顾孩子。大点的在夜里早些时候走没多久她又眼睁睁的看着另外个儿子在病痛里停止呼吸。她几次哭晕，可是男人不在家，家里的事情还得女人操心，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哭着要去喂。于是等缓过气来之后。一个悲痛的母亲在晨光里挑着箩筐。担着两个儿子的尸体一个人走去坟山把他们埋了。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透，她也不管山上有老虫出没的传言。哭蒙了眼往山上走。
小的那个病的可怜。身体很轻，两个箩筐一轻一重的担起来不好走路。所以还得在装小的那个孩子的箩筐里放块石头。
女人生的孩子里，活了三个女娃。其他的儿子和女儿都陆续的只在这个世上留了一座矮小的孤坟。到底还是旧思想。想要个男孩。于是她终于在38岁的时候生下她最后一个孩子。也是她唯一一个儿子。
她生了9个孩子。活了4个。
那个最小的儿子就是我爸。
她是我奶奶。
她的名字叫杨喜秀。
二
算起来我一直都是奶奶带大的。父母生我比较早。大概当时都几乎不知道怎么去做父母这件事。于是我便给我奶奶带。奶奶那时候要顾着大街边上的铺子，又怕我一个人乱跑到街上被车撞了。于是就拿了根绳子把我牵在柱子上。等发现我哇哇大哭的时候基本我自己都围着柱子转圈早把自己绑牢动不了了。
记得有次晚上，父亲把我带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地方，要我以后就那个女人叫妈，刚开始懵懂的点了点头。睡到半夜醒来发现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于是开了门。走了夜路把爷爷奶奶的门敲开。
等我开始有印象的时候，爷爷已经开始生病不能行走了。爷爷奶奶一生奔波，到了暮年才有一个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当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冬天在老房子的，我们坐着听爷爷打哑谜调笑奶奶，然后奶奶就会骂句不害臊然后去灶房去热几碗甜酒。
后来爷爷终于在病痛中去世。那年是1997年，冬天，雪在窗外飘了一季。
那段时间我父母也不生活在一起了，之后的我都和奶奶睡在一起。直到长大后奶奶才和我提起我已经没印象的事情——奶奶说爷爷刚去世的时候，当时我会半夜起来摸下奶奶的胸口，担心她是不是死掉了。
虽然相依为命，但是人世温存，多好。
而后的话，人生再长，都不必再怕寒冷。
奶奶其实一生都在为父亲操心，小时候因为前面死去的一些个儿子，生怕这个最小的儿子也害病治不了死掉。稍微长大点又非常调皮。经常被爷爷用铁链子锁起来抽打。奶奶总是含着泪护着才行。再大一点。父亲在小镇上也开过车，开过舞厅，开过照相馆。大概脑子一根经，有次开车的时候朝着认识的派出所局长开玩笑的开过去，竟然差点被人掏枪崩了。后来因为做事没个从一而终。亏了钱，只能南下来闯荡。
当时奶奶最在乎的三个男人。爷爷已经去世，我年小在身边。她就最担心在外地不知是否温饱的父亲了。
父亲很少回家，基本上两三年一次。奶奶老了。经常下午的时候打瞌睡，有时候就坐在门口睡着了。我经常会看着风把奶奶银白的头发吹乱，然后想着为什么她一直都面着一个方向睡觉。长大后我才领悟。那是父亲的方向。
10年的时候父亲把老宅卖了。其实想想，爷爷奶奶在老屋里结婚生子，然后虽然在镇上的房子拼搏。年老之后依旧回到老屋过烧柴做饭用屋子边打井取水的生活。老屋里踏踏实实也装的是他们的大半个世纪。之后我倒是回去看过一眼。老屋顶上依然长了很高的野草，屋顶破陋不堪，屋顶上的炊烟不见了，炊下做饭的人，也早已不在，老屋里堆满了杂物，屋外的排水沟因没人打理也成了臭水沟。村人依旧，对这不是很了解这村的早年的历史的人指点着说：“这是那李姓一家的房子，都到外面去了，不再回来了。”
这个世界留住人的不是房屋。能带走人的，也不是通往远方的道路。
奶奶是在我高三的快要高考的时候去世的。那时候我想着家里被黑社会追债，想着一个女人来家里闹和父亲的关系，想着我身体里我所不能理解的那颗肿瘤。想着我刚开始确定明了我以后想走的路，经常要摸着包里兜着的匕首才能心安。当时听到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躲在宿舍的厕所里哭。因为奶奶是半夜被发现在房间里去世的。我经常在想在她去世之前痛不痛，有没有什么话想说，害不害怕。之后的一段时间天天晚上在床上对着墙壁流眼泪。直到有天中午。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清楚的在梦里梦到我和奶奶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父亲和弟弟在远处。奶奶和我说要我照顾好父亲和弟弟。然后慢慢的我醒来，听到外面鸟叫的声音。我才开始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个事实。
想一想，奶奶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所以如果你以后遇到一个很小的死了父亲的小女孩。请不要欺负她。请你告诉她以后不要为了帮小孩省钱吃烂的水果。不要为了几块钱的车费走很长一段路。请不要为了孩子像奴隶一样的生活。
请她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为自己活一辈子。
一
其实亮和我之前完全没有交集。我因为比较安静。一般在学校都是一个人在座位上坐着。而亮属于那种坏孩子。会和其他成绩差的学生一起玩。
我从小就内向话少。我小时候都很少哭。连在我家周围卖豆腐的老汉都一直以为我是个哑巴。再加上渐渐长大的过程中我还真的往内向这条路发展了。常常能三天不说一句话。所以貌似小时候也没有几个很好的朋友。
大概老人们磕着碰着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所以带着的小孩也很严。我一般都不准出门和小朋友去山里玩。但是有次我还是忍不住远远的跟着他们在山上乱跑。最后我走的慢。就被甩在后面。脚一不小心滑倒了。滚到了山边上。山边上下面就是公路，直挺挺的被削成了悬崖。我抓着山边上的树枝没有掉下去。但是也搁在那上不去。后来当时和我不熟的杨晓亮看到了。把我一点一点的扯了上来。
这次之后，再加上我大姑和他妈是同事，之后我和亮就慢慢熟了起来。
亮一直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孩。而我算是那种老师家长眼里的乖小孩，不闹腾不打架。几乎不骂脏话。那时候亮和我都被送到一个写作文的班。他调皮，上着课都是不听课，下课了写着句子想不出来也是抄着我的。有时候老师要是先念着他写的句子新奇有意思，便称赞了他。可是接着看着我也写了一模一样的句子之后少不了要捏着他耳朵，用着感觉随时都能破音的女高音：杨晓亮你给我好好听课。
其实当年到底学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我是实在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每次杨晓亮抄我的句子的时候都会不要脸皮的说：“凯哥儿，你写的真好。以后你一定会成为个大作家。”
有次亮来我家找我，说是要带我出去玩。然后我屁颠屁颠的跟了过去，到了一个地方之后才发现那里等着一大批人。亮到了之后吼一句开打，然后就两拨人差不多每波十多个就开始群殴。亮直接把外套脱了扔给我。然后要我不要动，就在旁边看着。我那时候才发现对面的是我们都很讨厌的比我们高一年级的学生。
那天下午我们打输了。但是我因为在旁边没挨打，亮青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回家交代。我坐在旁边很沮丧，因为觉得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亮貌似察觉到了。还搂着我肩膀安慰我说下次以一定要帮对方揍趴下。
回想下，亮喜欢骑单车，亮喜欢打篮球，亮经常迟到，亮有件白色的衣服很喜欢。亮总是喜欢揽着我的肩膀。死死勒着我的脖子和我说着话。
人如果不努力回忆，就看不见自身的变化。很多事情我都慢慢开始忘记。我甚至把那些回忆的口子都紧紧的捂住，让它们闷死在某个地方。如果要重新回到某些场景。必须要把思念拧成一根又硬又细的细线才可以。才可以穿过那道被我捂得只剩下下口子的孔。
直到仔细细想起来，才开始记得当年在悬崖边的时候，太阳在西边挂着。天开始有点黑了。大人都吆喝着自家的小孩回家吃饭。我抓着树枝看着其实当时不算熟的杨晓亮。他说把手给他，他拉我上去。我看着他憋红了脸把我拉了上去。看到他最后成功把我拉上去之后开心的笑脸才发现他肉肉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笑起来真好看。
可是他当年握住了我的命。但是我没有握住他的命。
那时候是初中，亮被送去了城里的初中，某个下午我听到亮的死讯——因为晚上为了爬出校门，从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死了。我当时听了全身都是冰冷的。明明每个星期都能见到一次的年轻人就这么和死字挂钩上了关系。
最后我终究没有去参加葬礼，不知道是不是怕最后无法接受这件事实还是不愿想象亮死的模样。我近乎绝情的没有打听任何关于他死亡的任何后续的事情。
后来那个夏天我就来了深圳，有次我在梦里走到那栋楼下，依稀看到有个人熟悉的人躺在地上，我想走过去，可是这时候有只手揽着我的肩膀，轻声说：不要看，不要看。
然后离去，
就此离去。
二
07年的夏天我在深圳的高中青年组的打搏击赛。当时休息的时候我看着我脚背那块很大块的乌黑发呆。我很想告诉杨晓亮。你也以后也不准受伤了还要假装对我笑。我学了跆拳道学了散打。我能把一个胖子踢的倒在地上叫痛，能轻松的把一个高我一个头的男生的头盔踢飞。
杨晓亮不在的那些年，我把头发剪短了，拳头经常打沙包留了些伤口，小腿因为踢到柱子或者和别人的骨头硬碰硬也变的坑坑洼洼。我时常会想着要是亮还活着会干什么，大概年轻的时候会在街边开着摩托车停在街边对着过往的妹子打口哨,再年纪大点的时候生个一两个小孩？总是这样想着，感觉自己像是比别人多活了好些年；但是有时候自己又回到三天都不想说话的状态，想着他的笑容，又仿佛感觉自己只是来到这个城市过了个暑假。
18岁的时候，老天送我一条刀疤，之后几年我才开始清楚我身上多了条刀疤，感觉到命运就在你在你人生舞台上被打光打到眩晕的时候送给你一场安排，你迷迷糊糊的便接受并适应它的存在。但是你到后来才知道，时间只不过是解构了事件的大体构架，但是那些细节，他们会一遍又一遍的从记忆里走进你生活的每个角落窥视你。
大概我只希望时间借我一点十三岁的光阴，看清楚当时他脸上的笑容。
其实他并没有走。他一直留在了他的16岁。一直到现在我25岁，他仍旧16岁。
生者在流浪中老去，亡者在回忆里永远年轻。
三
十年之前，我在每个周末的晚上拿着矿泉水和苏打饼干坐不同的车穿梭在这个城市里。十年之后，我才知道我是挂念着遥远的未来，希望别处的风景时时宜人，以为时间和距离可以滤去伤痛和不安，呈现哪怕不真实的美丽，在千山万水中惊鸿一瞥，一年又一年，雁过无痕，但我却想在这些生活中抓住自己的一丝影子，其中只是偶尔惊艳，少有惊心动魄，兴趣盎然而生，带着些许失落归来，最后才知道这只是我们旅途中的风景地，虽有繁华盛景宜人，却没有我们逗留的理由。
黄昏偷来他的命酿酒，十年后酿成了一段我不愿开封的时光。
一路上。生活扯着你飞奔，记忆拉着你的衣角低默无语，一些事情，比如这刀疤，会慢慢的融入你，渗入骨髓，另外一些东西，却渐渐模糊。
天亮了，我听到有声音。有人在外面行走。我知道，在其他地方，成千上万的孩子正在出生，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他已经死了，或许我也将死去。
没关系，离开的人，比如他，虽然离开，但在记忆，他一直存在。
而留下的人还存在，铭记着，承载着，活着。
到最后才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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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0 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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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10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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