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九隆飞回 于 2016-7-8 20:35 编辑
一张传统的手工纸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天工开物》里写的清楚,斩竹漂塘,煮徨足火,舂臼成浆,荡料入帘,覆帘压纸,透火焙干。
凡造竹纸,事出南方……当笋生之后,看视山窝深浅,其竹以将生枝叶者为上料……凡抄纸槽,上合方斗,尺寸阔狭,槽视帘,帘视纸。竹麻已成,槽内清水浸浮其面三寸许。入纸药水汁于其中,则水干自成洁白。凡抄纸帘,用刮磨绝细竹丝编成。展卷张开时,下有纵横架框。两手持帘入水,荡起竹麻入于帘内。厚薄由人手法,轻荡则薄,重荡则厚。竹料浮帘之顷,水从四际淋下槽内。然后覆帘,落纸于板上,叠积千万张。数满则上以板压。俏绳入棍,如榨酒法,使水气净尽流干。然后以轻细铜镊逐张揭起焙干。凡焙纸先以土砖砌成夹巷,下以砖盖巷地面,数块以往,即空一砖。火薪从头穴烧发,火气从砖隙透巷外,砖尽热,湿纸逐张贴上焙干,揭起成帙。
——摘自《天工开物》,明·宋应星著,钟广言注释,1978年中华书局版
文中十分清晰的描写了做纸的匠人,用双手拿着抄纸帘抄纸的过程:双手伸进纸浆池中轻轻一荡,提起来,滤掉水分,留下一层薄薄的纸浆,把那纸浆一张一张的扣在板子上,几千张堆在一起,压干水,逐张揭下来,贴在火墙上晾干,便成了一张可以写字的纸。“凡抄纸帘,用刮磨绝细竹丝编成”,一笔带过的辛苦,却鲜有人知。
在滩头拜访帘匠陈银生的那一天,是个闷热无比的下午,热的我几乎丧失说话的欲望,蔫头耷脑的跟在湘西手工造纸传承人李志军的屁股后面。李志军也热,他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要面对镜头,才穿上一件有洞的白色圆领衫。刚进村口,左转走上一个小小的坡,坡上有一家人,门口坐着个满脸岁月痕迹的奶奶,“这就是陈银生的家”,李志军说。
陈银生是个老爷爷,很老很老的老爷爷。老到听不懂普通话,也不会说普通话。他做了一辈子的“帘匠”。说实话,来到滩头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帘匠”,准确的说,之前在安徽宣城,贵州石桥也看造纸,根本没仔细看过过这个“纸帘”。
▲这是在滩头狮子石村贺胜全的土纸工坊,拍下来的纸帘抄纸过程。
▲纸浆从纸帘中流下去
▲留在帘子上的,晾干,变成了一张纸。
“纸帘”,手工造纸的必备工具。隆回滩头造纸72道工序中,居然有83种抄纸工具,而“纸帘”则位列所有造纸工具之首。(数据来源:隆回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撰写的《邵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申报书》,主管部门:隆回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纸帘的好坏直接决定纸张的好坏。李志军和陈老爷子相熟,是因为陈银生的帘做的又密又细,能抄出好纸。这么多年了,李志军一直用它。
▲55岁的李志军和90岁的陈银生
做一张纸帘,就我的感官而言,谈不上复杂,但十分的繁琐。简单地说,分为选、织、磨、漆、烤几个步骤。选料要选老楠竹,去皮、砍节、剖篾、削尖一步都不能少。完成削尖这个步骤之后,竹条已经被变成了非常薄非常薄的竹片,这之后的精加工步骤,叫做“抽丝”,这一步骤的名称非常的形象,就是让每一根已经十分纤细的竹片儿穿过铁皮上按照直径打好的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洞,再从另一头抽出来。那小洞的直径从2毫米到1毫米,再到0.5毫米,竹条穿过的孔洞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根粗细均匀的,只有0.2毫米直径的竹丝。一张纸帘就是用这样一根一根的竹丝编成的,而一张纸帘多大呢?常用的纸帘,目测1.5米长,0.8米宽的规格是有的,更大的也可以做,需要更多的时间,最最普通的这种也要做一个多礼拜。滩头主要做三种纸,细纸、冥纸、粗纸,纸质越细需要的纸帘也越细,要做的时间就越长,价格就相对高一些。
▲抽丝
▲耳不聋,眼不花
待纸帘做好了,便可以上漆。刷土漆是很难的,难就难在要掌握好漆的浓稠,涂抹也要无比均匀,竹丝不能粘连,否则纸浆无法穿过缝隙,也就抄不出好纸。把纸帘绷上一个外框,完全打开,用猪毛做的刷子刷土漆,一次就要刷一天,总共刷三次。刷好漆的竹帘防水不腐,光滑耐用。待上好了漆,帘子乌黑发亮,薄如蝉翼,紧密,透光,我们几个看客心痒痒,直想搬回家做屏风,或者就当艺术品摆着,也好看。
▲刷完漆的帘子乌黑锃亮
陈老爷子的工作台就是他们家的两把长凳,搬来坐在门口,借着外头的光,就可以干活了。他抽好一批竹丝在以后,从里屋搬出一个架子,拿出一个小筐。筐里头都是圆圆的、缠着线的木坠子。先把坠子缠好了线,等距挂在台子上,竹丝放一根,木坠子依次交叉编一下,再放一根,木坠子再依次交叉编一下。就这样,竹丝做纬,丝线成经,细细密密,整整齐齐。陈老爷子认认真真的编,安安稳稳的编,朝朝暮暮的编,编了82年。
▲一个一个即将作为“经度”的木头线轴,等距的挂在“纬度”杆子上
▲把细细的竹丝,放在横杆上,每一个木头坠儿交叉编一下,就编好了一根
你没听错。82年。82年前,陈老爷子8岁,家里给定了门娃娃亲。他的岳父大人开始教他这门手艺,直到陈银生22岁那年自立了门户。那个年代全天下的手艺人,下的那份学艺的大辛苦,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生存。正巧身旁湖南日报的龙老师采访他,“为啥要做这个呀?”,“喜欢吗?”,陈老爷子回答得干净利索,“活着”。
这一切都是站在一旁的申群利和罗美凤翻译给我听的。申群利,46岁,陈银生的外甥,罗美凤是申群利的老婆,陈老爷子的外甥媳妇。他们俩是我抓住的救命稻草,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会说我听得懂的普通话。申群利说,镇子上只有他的舅舅(陈银生)和爸爸做纸帘了,他从前其实也学过,但是不挣钱就不做了,现在自己跑运输。
▲高腊梅年画传人钟建桐正在制作年画,内容为著名的“老鼠娶亲”。(图/张瑾)
纸帘挣钱的时候,到处都是造纸坊。历史上,土纸制作曾遍布滩头,并由土纸演绎出滩头年画、色纸、香粉纸,被称为“滩头三绝”。早先人人都要用纸,读书人更不必说。自从改朝换代,写字习惯改变了,但年画这样的东西还广受欢迎,滩头年画著名的“老鼠娶亲”,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还专门提到过,说“可爱极了”。年画好卖,纸自然销路也还不错。彼时仅滩头一地,制作纸帘的匠人就有上百人。
▲细细的木钻,在细细的竹竿上,钻小小的洞
李志军从里屋拿出了一个纸帘,和老人嘀嘀咕咕的交谈了几句,陈老爷子拿出一个小小的钻头,修修补补,下手又稳又准,根本不像九十岁的老人。李志军看我盯着他,说这是他早早就订好的纸帘,今天过来,正好拿走,有几个地方需要再修修。我说这一个纸帘多少钱?李志军叹了口气,说我们多年朋友,两千多块钱。外人的话多一点,也就只有三千元。
▲陈银生和他的纸帘
▲90岁的陈银生和80多岁的老伴儿,后面站着的是外甥申群利一家子
▲陈银生的家
看着旁边细细密密的竹丝,看着这个虽然耳聪目明但也已经90岁高龄的老爷子,三千元,半个月的辛苦钱。一个月他可以编几个?还有多少人来找他买竹帘?
纸、纸的衍生品、和纸帘其实都是一脉相承,一荣俱荣的。陈老爷子的长技会不会同归尘土?
我给陈银生老两口和外甥申群利夫妇,在家门外照了张合影,留个纪念罢。
以上
于京北沙河
2016.6
转载自辛鹏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9bae78d0102x3dd.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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