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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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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30 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上官南剑 于 2012-11-30 19:33 编辑

这是我最近完成的一部小说。许多地方都与故乡风土人情有关。我先后在邵阳专区文工团邵阳市花鼓戏剧团双峰县文工团,当了整整20年演员,与许多戏曲艺人也有接触,发现大部分人都讳忌“戏子” 这个称呼。原因是旧社会,把王八戏子吹鼓手,视为下九流的角色,没有一点地位。更要命的是那句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其实,婊子有无情的也有有情的,有情的比常人更有情。如杜十娘;戏子也一样,有义的比常人更讲义气。戏子也是人,同样有人世的悲欢离合善恶美丑,台上百媚千红,台下酸甜苦辣。于是,便有了下面新旧社会里一群真正意义的“戏子” 及他们的幕后故事。
故事主要人物有:
生,冯春生;
旦,苏春秀;
净,刘春山;
丑,李春发。
他们都共一个“春” 字,原因都是一个科班出来的。师父名“九岁红” ,原来的领班叫刘老大,解放前是地下党的交通员。
作者还得慎重声明:小说中牵涉到湖南祁剧团及邵阳地下党的人与事,那是为故事需要七扯葫芦八扯叶乱扯的,与实际生活完全是两码事,千万不可对号入座。小说家言,万勿当真。
不罗索了,还是请看小说吧!

戏子(中篇小说)


冯春生到老还在问自己:我这一辈子怎么就稀里糊涂当了戏子呢?
冯春生闯荡江湖,阅人无数。“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 。世人都会演戏,这当与不当,本无区别。问题是,他这一当,遭了不少罪,而原本是可以不当的。
那是哪一年?冯春生对这年刻骨铭心。后推算出是民国二十七年。那年秋天,他爸他妈带着他过了长江,逃到了湖南岳阳。听说日本鬼子马上会打来,他们又走到长沙。又听说长沙保不住,只好又往南边跑。
一天夜里,他们落在一个小镇的客店里。吃完饭,他爸他妈就忙着去找车子的门路去了,他一个人守在店里。偏偏附近一座大庙正在唱戏,锣鼓唢呐一声接一声,尽朝他耳朵里灌。他还小哇,哪有不好奇的?早把爸妈要他在店里看行李的话,丢到了九霄云外,顺着那锣鼓唢呐声就寻了过去。
大庙的地坪已被大人们的脚插得满满的。小春儿钻来钻去,总只能望到大人的背影。正急得无法可想,忽然看到院墙上骑着一排孩子,一个个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便顺着墙边一棵大树也爬了上去。
从知事的时候起,春儿就在逃难的路上。从北到南,开始坐火车,爸妈说叫棚车,又黑又闷;后来挤汽车,那汽车和挑箩肩担的人流混在一起,时不时远方的枪炮声和人们的惊叫声,让他胆战心惊。这一下,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从没见过的新奇场面:高台上灯火通明,花花绿绿,一会儿红胡子杀进,一会儿白胡子杀出,好不热闹!耶!有个拿着两个大圆锤的大花脸,竟然被一个拿棍子的毛丫头打翻在地,只晓得“哇啦啦” 的叫。春儿后来正式学戏后,晓得这戏是《孟良扳兵》。当时根本听不懂这南方戏腔,糊里糊涂也跟着其他孩子“嗷嗷” 叫,瞎起哄。
“春儿,春儿!……”直到他爸搬来凳子把他拖下墙来,他才晓得是在喊他,“找了你大半夜,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啦?”
他妈忙着给他拍灰,叹了一口气,说:“看你这身灰!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车。”
春儿多么不情愿离开那座院墙。直到睡在床上,耳朵里还响着那火爆的锣鼓,心里还记挂那个毛丫头:她还会与那个大花脸打架吗?还会打赢么?……后来他唱戏出了名,听人说“唱戏的癫子,看戏的痴子” ,觉得有些道理。不癫不痴,这戏还有什么味?
第二天大清早,春儿迷迷糊糊被他爸抱起去上汽车,车门边挤满了人,他爸想着还有行李,便把他从车窗口先举进去。不想这时有人大喊“伤兵来啦!”司机猛地一下把车开动,越开越快,春儿爸妈还没上车,追着车子跑呀,喊呀,汽车掀起的尘土,很快就把他们蒙住了。春儿几次想从车里跳出去,都被一个大人紧紧抱住。这个人就是他后来的师父。那年他才六岁。


七十多年过去了,冯春生一想起当年那个情景就感慨不已:这大概就是缘分吧?与师父的缘分,与祁阳戏的缘分。也是命啊!他爸他妈如今肯定不在人世了,他们肯定也不会料到他们儿子以后会成为一个戏子。春生回忆,他家不是大户人家,也是书香门第,爸妈的行李箱里大半是又厚又沉的书。还记得他妈教他背唐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淚,恨别鸟惊心” 莫非,妈早料到我们母子会有分别的那一天?
春儿不幸中万幸,是碰到了他师父。他师父真是天底下第一个好人,他刚离开爸妈那会儿,又是哭又是闹的,经常吵嚷要妈妈。师父拿他没法子,又不忍心丢下他,只好又带他折回那个小镇,去他们住过的客店询查。可店老板说,他爸妈当天下午就找了部车子追他去了,再也没回去。这样,他找他们,他们找他,总是阴错阳差。何况当时国难当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唉!
春儿只好在师父的草台班里安下身来。起初,师父并不想传艺给他,稍大也仅帮着打打小锣拣拣场。那时候,王八戏子吹鼓手,下九流哇!师父不忍心误他前程。而且,草台班在唱戏人眼里又下一等,那里面的人,只要有路子,喊走就走,不会等到明天。只有师父一人在苦苦支撑。师父也不是没路子没本事,艺名“九岁红” ,九岁登台唱老生,唱红了湘南一边天。师父之所以不愿进城搭班,是因为早年他与师娘一起在宝庆唱戏,被一个国军师长喊去唱堂会,那狗师长看中师娘,强把师娘扣在公馆,师父何等功夫,半夜便将师娘救出,而师娘遭辱后,已把师父送她的戒指吞下,决心一死。说师父救她一次,难救二次,救了二次,难救三次,唱戏是呷开口饭的,总要露面,终归难逃狗师长魔掌。而且那畜牲土匪出身,心毒手辣,进一步还会加害师父,不如她一死,让那畜牲死心,也让师父安心唱戏。师父是祁阳戏一块红牌,不能因她而把这块牌子也倒了啊!
从此,师父亡命江湖。年年难唱年年唱,处处无家处处家。他凭自己的人望,聚集了一班走投无路的艺人,专门在乡间山里小地方转,为大家混口饭吃。师父为人重义,只要是唱祁阳戏的,你来管你饭,你走也不拦,好聚好散。別人看不起戏子,我们自己要看起自己。
到了民国三十一年八九月间,日本鬼子打得很凶,风声一天比一天紧。班子里人心乱了,有的主张往这里去,有的主张往那里跑,渐渐,师叔师婶们一个个各自逃命,最后只剩下师父和他,和一担行头衣箱、一捆刀枪把子。
一天,他们走到九龙岭下山门镇落脚。伙铺老板劝师父:“红老板,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又带着这么多唱戏的傢什。去广西,还远呢,不如就近到九龙岭去,山里人蛮喜欢你的戏,再说,也免得把人呷亏啊!”
师父哀哀地看着春儿,春儿也哀哀地望着师父。好久好久,师父终于对伙铺老板点点头:“那,进山吧!”
就是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师父与春儿的命运。
贡献值排行榜:
发表于 2012-11-30 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坐等下文
都是些生活的写照
很亲切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0 17:34 | 显示全部楼层

九龙岭,人称“一岭跨三阳” ,是邵阳、衡阳、祁阳的界山。九条山脉如九条苍龙横亘湘中、湘南,纵深广,地盘大。
第二天,师父便带着春儿拐进九龙岭里来了。茫茫云海,阵阵松涛,高岭苍茫似有若无,低岭青幽红黃杂陈,路边的野菊花、芭茅草,一朵朵,一丛丛,黃黄白白自自在在,环境倒也十分优美。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师父已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挑着那担行头衣箱,少说也有八九十斤;春儿肩着那捆刀枪把子跟在师父后面,看到师父一身汗湿,自己也东倒西歪,气喘吁吁。他们原本望着前面那个山坳,一株大枫树下有个木屋,应该是个店子,准备在那歇息。可是,紧赶慢赶,上个坡,下个坎,山坳还在前面。本来,师父是可请人挑担的,但想到没唱戏没收入了,晓得要熬好久?钱不把紧一点,将来日子怎么过?没想到这山路七弯八拐,一上一下就是几里。
师徒两人一步一步,好不容易撐到坳上,眼看离店子就差那么十来步了,师父突然连人带担摔在地上。春儿慌忙放下把子,扶着师父。师父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已经不省人事。
“师父,师父!……”春儿连喊几句没应,心一慌,大哭起来。
这一哭惊动了坐在店里的一个男人。男人并不高大,墩墩实实,穿一身短衣褂,腱子肉一棱一棱的,脚登草鞋,小腿上却裹着一副绑腿。男人过来一看:“哎呀,是痧闭了!”说着两手不见怎么用力,轻轻一抄,便把师父抱起,走回小店放在一个竹涼床上,一手掐住师父人中,一手解开师父上衣。这时,一个乖巧的山里妹子送来一碗水,男人用手沾了点水,食指和中指便使劲在师父额上,颈上,胸脯上,一把一把扯起痧来。扯过之处,立刻鼓起一条条乌红乌红的血痕。
扯了一阵,师父缓过气来,睁开眼望着面前这个男人,挣扎着爬起来要行大礼。男人一把扶住师父,让师父坐到桌边,又想着那箱子、把子还在外面,大步流星仅用两只手细心地提到店里,这才在师父对面坐下。
“多谢大哥救命之恩!”师父站起,对男人打了一个拱手。
男人爽朗一笑,也起身抱拳回礼:“都是出门在外的,莫要客气。请坐!秀秀娘,再添一副杯筷。”
师父和春儿这才发现柜台后面,站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女人。她把一副杯筷交给原先端水的妹子,妹子把杯筷摆在师父面前,又用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春生。春儿呢,意识到脸上汗水淚水被他左擦右擦,早涂成了三花脸,被小妹子看得不好意思,只好站在师父身后,勾下了脑壳。
男人往师父杯子里倒酒。
师父过意不去,说:“这何要得,理应我请大哥才是。”说着掏出几枚铜板交待春儿,“你要老板娘再添点酒菜。”
男人也不谦让,只管陪师父喝酒。春儿将铜板交给老板娘,老板娘早准备了一壶酒两碟子菜,让小妹子一一送到桌上。
师父举杯:“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男人答:“小可姓刘,山里人论排行,都喊我刘老大。”
“哦,原来是刘大哥。请!”师父与刘老大一饮而尽。
刘老大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他瞥了那担箱子一眼:拱盖高腰,角上包着铜皮,晓得是戏班专用的。特别是“三乐班冯记” 几个字,他对师父就摸个八九不离十了:“不敢动问:师傅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九岁红’ ,冯老板?”
春儿睁大眼睛,这深山野坳,竟有人认出师父,还说得出艺名?倒是师父未动声色,欠了欠身,淡淡地说:“虚名而已,虚名而已。”
“哈哈!”刘老大笑得很响,“难怪这么面熟。早年我放排到下方,多次看过冯老板的戏,沒想到今日在家门口,还能与冯老板同桌吃酒。说句高攀的话,你我真是有缘哪!哈哈!”
“缘份、缘份。”师父喝了两杯酒,脸色由青转红,跟着笑了。
店里的笑声吸引了几个打柴路过的山里娃,他们放下柴担,跑进店里看热闹。这一看就盯上了那捆刀枪把子,有个大点的虎头虎脑的伢子便拖着店里小妹子小声打听。
小妹子小声说:“唱戏的呢……”
几个小伢子兴奋得叫起来:“嗬,有戏看罗!”
刘老大一看,对着大点的伢子喊:“山伢子,你们吵什么?还不回去!”
山伢子沒动,只对小伙伴做了个鬼脸。
“秀秀,你来!”老板娘端着一碗蒸熟的米粑,待秀秀过去后,对春儿指了指。
秀秀端着米粑走到春儿面前双手一递,春儿不敢接。
师父看到了,说:“这是老板娘的好意。接着吧,你也饿了。”
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春儿肚子早打鼓了。师父发了话,他接过碗,抓起米粑就吃。
刘老大看着春儿,问师父:“这位小兄弟,是冯老板的公子?”
“唉,”师父说,“他也命苦,几年前在逃难中与父母走散了,我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刘老大也叹了一声,说:“他遇上你冯老板这样仁义的人,也算是他的福气。”
秀秀听着大人们在说春儿,不由得对春儿关注起来,待春儿吃完,小声问:“饱了没?”
春儿慌慌地啄了啄脑壳,把碗还给了秀秀。
山伢子几个始终围着那捆刀枪把子,左看看,右摸摸,只是还不敢动它们。倒是秀秀胆子大,放了碗也凑过去,竟抽出一杆花枪,对着山伢子一比试,山伢子慌忙一拨,反把秀秀拨到在地上,其他伢子拍手哄笑起来。
刘老大见了,喊:“秀秀,快放下!这东西是你们乱动得的?”
师父平时对唱戏的东西看得很重,从不准人乱动。这时却不怎么在意,说:“让她玩吧!是大哥的千金?”
“我没得这个福气哟!这是老板娘的命根子。”刘老大朝柜台瞟了一眼,把话岔开,“冯老板如今想到哪里去搭班?”
师父摇头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不瞒大哥,我原来的班子散了,我们是逃难来的。”
秀秀拿着花枪一直沒松手,听到师父这么一讲,走拢来撒娇地扯着刘老大的衣服,说:“大叔,把老师傅留下吧,教我们唱戏几多好哇!”
“妹子家没大沒小!”老板娘在柜台里斥了女儿一句。
刘老大却拍了拍秀秀脑壳:“依我看,秀秀这主意不错呢!”
师父沒想到秀秀会提出这么个要求,不由得把秀秀仔细打量一番,还对着秀秀赞许地笑了笑。
“老师傅,你答应了?”秀秀并不在意娘的态度,一直望着师父。
师父笑着说:“你娘还沒答应呢。”
“我娘呀,她自己有时候也在偷偷唱调子呢!”秀秀对娘白了一眼。
“哈哈!”刘老大看着老板娘大笑起来,“对,对!娘唱得调子,女也唱得戏!”
师父转过身,慎重地对脸胀红的老板娘说:“大嫂,恕我多嘴,凭你千金这扮相,这嗓音,人又出得众,要学戏那真是百里挑一。”
老板娘摇脑壳:“山里妹子野惯了,其实上不得大场。”
刘老大立刻接腔:“要上什么大场?只要冯老板肯放驾屈就,在我们山里教出一班娃娃,逢年过节,山里也热闹热闹。”
老板娘沒做声了。
师父是个有心人。他看出秀秀是个唱戏的苗子,却又不便主动开口。他帶着春儿,守着这份家当,实想有一天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一个戏班,尤其草台班,“七紧八松九好耍” ,七个人紧张一点,上八个就松活了,有九人就从从容容,什么戏都可演了。生旦净丑,当家的只要几个。可是,社会上讲究耕读为本,唱戏不是正业,又有几个家长愿送子女来学戏呢?如今,刘老大这么热心,这里山高地偏,日本鬼子难打进来,天时虽不占,卻有地利人和。能在这收徒传艺,不但落了脚,也了卻一桩心愿。师父一高兴,又转向山伢子他们:“你们呢,愿意学唱戏么?”
“愿意!愿意!”山伢子等把脑壳一阵乱啄。
师父笑了笑,说:“学戏并不好耍。要练功,蛮吃亏的啊!而且,还要家里大人同意。”
山伢子喉大气粗,对着刘老大喊:“爹,我要学唱戏!”
刘老大说:“你听清楚刚才老师傅的话了么?图好耍,怕苦怕累,师父的板子要呷肉的!”
师父看着山伢子,问:“怕不怕?”
“不怕!”山伢子劲鼓鼓的。
“好!我看你是吃得苦的。”师父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接着,刘老大与师父正式议事。决定再走动走动,多找几户人家,凑成个娃娃班。议完,师父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望着门前那株大枫树,秋阳下,火红火红的,那么热烈,那么艳丽。



娃娃班的开科仪式,安排在关帝庙里举行。
这个关帝庙,地处九龙岭腹地,藏在大山的皱褶里,据说是一个从山里出走的湘军头目打开南京发了一笔洋财回来主修的。在陡峭的两山之间,山腰之上,居然开出这么一块地盘,建了这么一座大庙,不知当初花了多少钱财与工时?
庙依山势逐步往上。上三级台阶进大门,有一个面向内坪的戏台;穿过内坪,又上三级台阶是中厅;中厅后有天井,绕过天井又上三级台阶才是大殿;中厅、大殿两边还有厢房。整个建筑,一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粉墙红柱,黃瓦青砖。设计精巧,工艺讲究。从建成便成了九龙岭一帶的公共活动场所。
刘老大是那湘军头目的六代孙,凭这个资格,他选在这里办戏班,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天,他安排秀秀娘等艺徒们的家长,在中厅张罗酒席。一些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乡亲,把内坪挤得满满的。春儿、秀秀、山伢子及被师父从几十个山里娃选出的十个艺徒,则成一排站在大殿里,由师父主持开科仪式。
面对大神台上关帝爷金身坐像及上方“忠义千秋”大匾,师父先恭恭敬敬地从戏箱将一块神主牌子捧出,安放在神台关帝爷坐像前。神主上写的是“梨园祖师唐明皇神位”, 这是“天子” 啦! 奉为戏子祖师爷,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然后点烛、上香、化纸钱、放鞭炮;接下来才是仪式的重中之重,名曰“封罐” 。
师父拿出事先一条条写好艺徒姓名的红纸条,念一个姓名,待艺徒应答“在” 后,再将红纸条卷好插在一个罐子里。于是,“冯春生”( 春儿)、“ 苏春秀”( 秀秀)、“ 刘春山”( 山伢子)、“ 李春发” 等十个艺徒名字的红纸卷,便一一插入罐中,再用一方红布盖在罐上,用线扎紧,摆上神台。师父在前,艺徒在后,朝神台三跪九叩首,仪式才算完成。
刘老大又点响一掛大鞭炮,恭请师父与艺徒、艺徒家长到中厅入席。他还请了庙首、山主和当地保甲长一些头面人物,一共摆了八桌。
艺徒中,只苏春秀是个妹子,刘春山、李春发那些伢子“鬼” ,不愿和妹子坐,抢先占了一席,把苏春秀、冯春生撇在一边。苏春秀看着他们比比划划嘻嘻哈哈,赌气拉着冯春生,朝师父、刘老大那桌走去,反而坐了上席。
冯春生平生第一次与一个妹子坐一条凳,加上又在师父面前,心里很不自在。苏春秀有刘老大宠着,却不管不顾,时不时凑在冯春生耳边,说起悄悄话来:
“呃,何解我们名字,都要和你共个‘春’ 字?”
冯春生也有十来岁了,跟师父在草台班里,看过一些“对子戏” ,如《借伞》的许仙与白娘子,《红娘》的张生与莺莺,对男女之事要懂不懂,看到苏春秀那双逼人的大眼睛,只有勾起脑壳。
苏春秀并未罢休,用手撞了春生一下,说:“问你呢!”
冯春生不知所措,盯着面前碗筷,只得老实小声回了一句:“要问师父。”
正在这时,师父站了起来,双手抱拳对着大家,讲话声音不高,但很动情:“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春字科斑’ 正式开科,承蒙刘老大及各位大人抬爱,要我在贵地收徒传艺。鄙人年过花甲,一生一世把心都用在祁阳戏上,到头来一事无成。如今风烛残年,来日无多,开科收徒,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为此,我把这科班排名为‘春’ 字 ,在我是冬尽春来,对各位艺徒,希望如春天竹笋,节节拔高,天天向上,早日成材,造福乡里。……”
“好!好!……”刘老大带头,大家都跟着叫起来。
冯春生瞥见师父眼里淚光闪闪,想起师父的种种艰难,眼睛也涩涩的。苏春秀也懂味,一脸的庄严,不敢乱说乱动了。
刘老大接着起身,双手端起酒杯,面对师父,说:“冯老板德高望重,艺盖湘南,一片苦心,收徒传艺,实乃我山乡之福。只望师父对艺徒严加管教,免负厚望。一杯薄酒,不成敬意。请!”
师父也双手举杯:“谢大哥,谢各位!大家一起同饮。干!”
“干!”各桌的人都站了起来。
冯春生意识到,从这个时候起,他才算正式坐科学戏了。
学戏,讲究“四功” :唱、做、念、打;“五法” :手、眼、身、法、步。门门都是功夫,门门都要苦练。农忙是一早一晚,农闲是从早到晚,不管天晴落雨,刮风下雪,艺徒们都由师父领着,在关帝庙里吊嗓、运气、压腿、踢腿、拿顶、下腰、打云手、走圆场、翻跟斗、练把子……除了吃饭拉屎,没有多少休息。
练功场上,师父捏着一块一寸宽两尺长的戒尺,目光如炬地盯着艺徒,要是哪个偷懒,动作不到位,从后面啪的一下,还不许叫,不许哭。一遍沒做好,罚做十遍;一人没做好,全班陪做。一天下来,艺徒全身像散了架,一挨床边,倒下就睡了。
冯春生与师父就住在大殿边的厢房,师徒一铺。有天半夜,他痛醒了,迷糊糊地看到师父正把一条很热的毛巾敷在他肿起的膝头上。他没敢动,装着睡着了。师父一遍一遍拧毛巾,一遍一遍敷,还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清楚,如果明天脚不绷直,师父的戒尺照样会打下来。他毕竟跟师父多年,看得多,学得快。师父对他反而要求更严,一个动作,师父示范后就由他先做,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他这才晓得师父的厉害。逃难那阵,那些轻言细语的安慰、和蔼可亲的笑容,都在练功场上消失了。
然而,冯春生从另一个方面得到了补偿。总有一双大眼睛,从不同方向射来钦佩的目光;他睡的枕头下,总会翻出一个个透出香味的桐叶包包:或是包着沾有芝麻的米粑,或是几个煮熟的鸡蛋;或是烧熟的包谷与红薯。开初,冯春生一翻出就递给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吃吧!”
师父说:“你傻呀,这东西师父不能吃。”
春生不解:“怎么不能吃?”
师父笑了笑:“你长大了就会晓得。你尽管吃好了!”
后来,冯春生当然晓得了。可在当时,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还说他傻,他还认为是师父傻呢!他奇怪:师父从不追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0 17:36 | 显示全部楼层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冯春生一班艺徒的酸甜苦辣,一言难尽。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外面抗战越来越紧张,山里卻像世外桃源。刘老大呆不住,总往山外跑,昼伏夜行,神神秘秘的,时不时带一些难民到山里来。有两户也被安排在关帝庙住,冯春生听他们讲一些外面打仗的消息,又想起失散多年的爸妈,他们如今逃到了哪里?要是也能到九龙岭来就好了。但是,也就是想想,师父也是孤苦伶仃,已离不开春生。春生也已离不开师父。
一天早晨,师父点名苏春秀未到,打发春生去喊。冯春生平时只顾练功,很少出来走动,乍出庙门,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群山就在脚下,一个个山头已煺掉冬天戴的雪帽,伸出青青的脑壳,那白色的雾,像一条条纱巾挂在它们颈根上,飘飘荡荡;太阳刚出来,又红又圆,山脉如条条青龙腾云驾雾涌来,似要去抢这颗宝珠。难怪山里人说这庙是风水宝地。
冯春生一路飞脚跑到枫树坳,看到刘老大正坐在春秀娘的店里,在跟苏春秀谈什么。
春生喊:“刘大叔,你回来了?”
刘老大笑呵呵的,说:“春生,你来的正好!正有好消息要带给你师父。”
原来,刘老大早两天在山门镇,碰到师父原“三乐班” 艺人夏凤仙、夏凤鸣兄弟,因桂林沦陷又折回湖南,听刘老大说师父在山里收徒传艺,夏氏兄弟十分高兴,马上捎信给“三乐班” 其他几个艺人,想原班人马都赶来这里落脚,近一两天可能会到。
这确实是个大好消息!冯春生听完,恨不得马上告诉师父,拖起苏春秀就走。春秀娘捧着一包东西追出来,被刘老大笑住了:“这么疼女婿仔,时候还早了点吧?哈哈!”
刘老大这一笑,冯春生才发现自己还抓住苏春秀的手,赶紧松开,一个人急急地往前跑了。
“哎呀,慢点嘛!”苏春秀追上,故意挡在春生的前头,春生不由得放慢步子。
冯春生看着苏春秀的背影,才两年时光,变化不小:身架长高了,身体长圆了,屁股长翘了,一身白碎花蓝竹布衣裤把身子绷得紧紧的。冯春生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怦怦直跳。女孩发育快,山里妹子一般十五六岁就喊嫁人,苏春秀多大了?莫非到春天春心动了?她娘守寡,帶她大不易,莫非想早点找个上门女婿来支撑门户?……
“呃,春生,春生!”苏春秀突然大喊一声,“你在想什么?”
冯春生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沒,没想什么呀!”
“你看我们山里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山好,水好……”
“人呢?”
“人也好。”
“哼,‘也好’ ?”苏春秀白了春生一眼,教训起来,“应该是‘人更好’ !你看山外好多逃难来的,山里人管吃、管住,把你们当外人吗?只怕,将来仗打完了,你们一拍屁股就走了。”
“哪能呢!……”冯春生其实心里也虛虛的。
苏春秀逼问:“你保证?”
“只要师父不走,我就不走。”冯春生信誓旦旦。
冯春生决没想到这一语成谶,后来师父死在山里,他也永远留了下来。反到是苏春秀跑出去,到山外闯世界去了。这是后话。
他们边走边说,不觉就走成一排。哪晓得被溜出庙门玩的李春发瞧见,李春发又喊来刘春山,刘春山一看就火了,骂了一句“骚货” 。
苏春秀偏偏耳尖听到,走拢来质问刘春山:“山伢子,你骂哪个?”
李春发怕吵烂场合,推开刘春山,嬉皮笑脸迎上,说:“秀姑奶奶,山伢子刚才说烧火,是到了该烧火煮早饭的时候了。”
“哼!”苏春秀见刘春山沒有应战,才转身冲进了庙门。
刘春山为何要骂苏春秀呢?他和春秀从小一起玩大,他学他爹的样,对这家孤儿寡母特别关顾,上山摘了果子、掏了鸟蛋,总会给秀秀留着;秀秀也像个跟屁虫,总跟在他身后,“山哥哥、山哥哥” 地喊个不停。有次练完功去溪边洗澡,刘春山还告诉李春发一个秘密:他小时和秀妹子在山上拜过堂!他扮新郎公,秀妹子扮新娘子,他帮秀秀插了一脑的映山红。然而,自打科班成立,苏春秀卻把一双眼睛盯住了冯春生,刘春山练功也发狠,自认功夫不在冯春生之下,可苏春秀就是不买他的账,现在又公然与冯春生排起了对子,刘春山心里不窩火么?
刚才一幕,冯春生也看到了,不由得心事重重,险些把刘老大带回的好消息忘了。待他走到师父那里,苏春秀已快言快语跟师父讲完。师父果然兴奋异常,连连叫好,见春生走进,吩咐说:“春生,你去告诉大家,上午都到大殿去,今天要分行当。师叔师婶们来后,就可按行当练功了!”
然而,师父沒有料到:一开始分行当,就分出了一场风波。


大凡风波都起于青萍之末,都有征兆。早晨那事,冯春生、苏春秀都不好向师父讲,师父不晓得。师父一门心思都用在带艺徒们的练功上。他早就想给艺徒分行当了,本来他生、旦、净、丑,行行都通,毕竟上了年纪,一个人实在照顾不过来。如今,“三乐班” 艺人要来,多少可分担他一些精力,何况,刘老大与山里乡亲也在盼他早出成果,等着看娃娃班唱戏呢!
大殿里,师父将站成齐整整一排的艺徒们一一打量,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嗯,不错!站有站相了!那我们今天就开始来分行当……”他把“三乐班” 一些师叔师婶要来、大家可以分行当跟相关师叔师婶练功学戏讲了后,特别強调了角色无大小,行当无高低,生、旦、净、丑,行行出状元。要大家自报公议,定好各人行当。
冯春生说:“师父,你老人家把大家分一下就是。我们听你的。”
冯春生说的是实话。这批艺徒中,恐怕就他见识多一点,山里人又看了几场戏?春生说完,大家都沒做声,事情本来就可过去了,可师父又问了一句:“你们自己不报了?”
这时,窩了一肚子火的刘春山,愣地一下举手:“我报小生!”
苏春秀偷偷睃了冯春生一眼,忍不住笑起来。接着,李春发和两边的伢子也偷偷地笑了。
师父皱了皱眉头,说:“大家不要笑,自报还有公议嘛!”
苏春秀立刻说了:“我看,刘春山唱大花脸还差不多!”
刘春山跳过来,指着苏春秀吼:“秀妹子,你就是想冯春生唱小生,小生、小旦,正好一对。哼!”
苏春秀脸胀得绯红,也跳出来,说:“山伢子,你放狗屁!”
“我放狗屁?你们对子都排了,以为别个没看见?”刘春山毫不示弱。
苏春秀豁出去了,说:“看见又怎么样?我们光明正大!”
冯春生没想到刘春山会把他扯出来,见师父脸都青了,不敢放肆,尴尬地低下脑壳。
大殿里一下子沉默下来,其他艺徒都像神台上的菩萨,闭着嘴巴,眼睛紧张地望着师父。
师父看了看艺徒,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很慢:“唉,我一直把你们当小孩子啊!……你们还记得吗?开科那天,就在这大殿里,我是带着你们向祖师爷向关帝爷瞌了头的。祖师爷管你们学戏,关帝爷管你们做人。你们看那匾上写的什么?忠、义、千、秋。关帝爷死了千多年了,大家为什么还要修庙敬他?就是他忠于事,义于人,千秋永在。忠于事,就好比你们学戏,就要一心一意把功练好,将来把戏学好;义于人,就是讲人要互相帮助,互相照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一个班,才十个人,还有什么讲不清,非要这么闹意气吗?”
刘老大早就来了,听到大殿上吵闹,一直耐着性子等师父把话讲完,才站出来对着刘春山发起了火:“山伢子你这个混帐家伙,你发什么蠢气?你不向师父认错,向大家认錯,老子不打你个半死算你狠!……”
师父连忙拖刘老大到一边,说:“大哥息怒。这事还得怪我,沒向他们交待清楚。小孩子好胜,斗了几句嘴,今后注意就是了。”接着又转对艺徒,“我还要交待一下,开科那天,为何要把你们名字封在罐子里?现在还摆在神台上。国有国法,班有班规。班里的事在班里了结,哪个也不要出去乱说。若是不守班规,要开罐除名,退出科班,取出那个名字后,再行封罐。大家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艺徒们都啄脑壳。

第二天中午,原“三乐班” 一些艺人真的来到了关帝庙。夏凤仙、夏凤鸣兄弟是司鼓、拉主弦的,还有唱小花脸的“山麻雀” 与 唱花脸的“小霸王”、 唱花旦的“红辣椒” 一对夫妇,都是原班子里的主力。刘老大又与艺徒家长操办了几桌酒席,为艺人们接风洗尘。自春字科班开科以来,关帝庙又热闹了一天。
下午,师父特意安排艺徒在中厅,向到来的艺人与各位家长作了一次练功汇报。十个艺徒齐整整排成一排,齐整整做起同一套动作。“啪、啪、啪、啪” ,踢片腿干净利索;“呼、呼、呼、呼” ,翻跟斗又快又飘;“嚓、嚓、嚓、嚓” ,对把子丝丝入扣。……中厅里鸦雀无声,艺人们连连点头,家长们目瞪口呆,最后,一个个喜笑颜开了。
汇报结束,师父趁热打铁,把艺徒一一向师叔师婶作了介绍,并当场确认了师徒关系。冯春生还是跟师父学生角,先学小生;苏春秀跟“红辣椒” 学花旦;刘春山跟“小霸王” 学花脸;李春发跟“山麻雀” 学丑行,其余的也各自认了师傅,夏氏兄弟也各带了一名学徒。大家一兴奋,也就把昨天的风波忘了。
只有冯春生沒忘记。他与苏春秀那层纸被刘春山戳破后,就不好做人了。他首先考虑的是师父,好不容易在这里站住脚,他不能再给师父添乱,帮倒忙;而苏春秀,多好的妹子,你想、别人不想?那就要避风头,免得遭人嫉妒、议论。
苏春秀卻不然,桐叶包包照样塞,“春生、春生”照样喊。冯春生没法,桐叶包包只好不当着师父面翻了,听到苏春秀喊,也只当没听见,早早地溜开。可是,他学小生,苏学小旦,排“对子戏” 总得要在一起。对白时,冯春生总是有意避开苏春秀的眼睛,苏春秀看到对牛弹琴,气得讲着讲着就提高声音,跟骂架一样。
教戏的“红辣椒”师傅不明个中原因,见讲了两次,仍未入戏,就说:“做戏做细嘛,这是谈爱,不是骂街。唱《断桥》还勉强说得过去,这《借伞》就不行罗!……”
“红辣椒” 哪里晓得,他们就是在谈爱,不是在做戏。表面上别别扭扭,心里面甜着呢!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0 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日本鬼子投降了。
消息是刘老大带回山里的。先天夜里,刘老大到庙里那两户逃难来的人家,嘀嘀咕咕大半夜。那两户人,平时很少出门,也从不邀人去他们家,不知咋的,与刘老大说完话,连夜就下山了。第二天早晨,刘老大才来厢房,将这消息告诉师父。
师父听完,舒了一口长气,看着两眼痴痴的冯春生,晓得冯春生在想什么,眼睛不由得湿了。冯春生也晓得师父在想什么,眼睛也湿了。
“八年哪!……老百姓都在盼着这一天啊!”刘老大眼睛也湿湿的,“冯老板,大家总算熬出来了,娃娃班也有用武之地了。”
师父说:“是啊,要好好庆贺一番!大哥,还是听你安排!”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关帝庙天天像过年一般:白天龙飞狮舞,炮火喧天;夜里灯火亮堂,鼓乐齐鸣。

“打八打八…………不呐打昌!此八打昌!此退昌!此退、昌退此退、昌退此退 …………”
动人心弦的“开台” 锣鼓飞出庙外,在大大小小的山谷响成一片。四面八方的山路上,一个个火把连成的长龙,迅速向关帝庙游来,汇入人山人海中。不分山民、难民,不管大人、小孩,都把满心的喜悦,撒到这关帝庙的戏台,戏台好像就浮在一片沸腾的热浪上。打完“开台” 要放鞭炮,正式开演要放鞭炮,连每个角色出场、一节戏唱完,都要放鞭炮,鞭炮屑在戏台下堆积尺把厚。冯春生等艺徒们第一次尝到了唱戏的滋味,过去吃苦受累,都在这阵阵鞭炮声、连连叫好声中,烟消云散了。
“九龙岭娃娃班” 的名声,从此传到四面八方。这里请,那里接,有时争着要先上哪里出演,几方还抢起行头戏箱来。师父只得请刘老大出面调解,排定日程才罢休。九龙岭人出门,一报家门,就有人围上打听娃娃班的去向,脸上便多了几分自豪与光彩。
在九龙岭的各个村寨、乡镇,师父帶娃娃班一转就是一年。演到山门镇,原来“三乐班” 的艺人建议师父出山,师父与刘老大商量,决定到外面闯一下试一试。那天,师父在当年落过脚的伙铺请客,刘老大赶来送行,还带来刘满香,他的满女。刘满香刚十岁,天真活泼,一见冯春生就像见到亲人,双手抓着冯春生,说:“春生哥,你戏唱得蛮好,我最喜欢看了!”
冯春生对这个小妹子也无顾忌,笑着拍了拍满香的脑壳,说:“你大哥比我唱得好,你不喜欢?”
“我就喜欢你!”刘满香嘴一撇,“他那个大花脸,只晓得哇啦哇啦叫。”
苏春秀正好站在一旁,没听几句转身就走了。
酒席上,苏春秀沒动几下筷子。师父问:“哪不舒服?”
苏春秀低着脑壳,说:“呃,喉咙有点痛。”说完匆匆离了席。
冯春生看在眼里,晓得苏春秀是吃醋了,喉咙没痛是心里在痛。但又不好也马上离席去安慰,陪师父一起吃完才走。
第二天正逢中秋,师父第第一次给艺徒们发了“份子钱” 。冯春生想着苏春秀,记起吃过她那么多桐叶包包,上午练功走不开,中午休息溜到镇上转了转,看中摊子上一把精致的牛角梳子,便买下来,还特意请刻字的在上面刻了“春秀” 两个字。
那时候,草台班唱戏的都是塘里洗刷庙里歇,哪有钱住客栈?在庙里也只能呆在戏台上,男的睡前台,女的睡后台,师父也一样。冯春生跑回戏台,大家因为发了钱,都在镇上逛街没回来,师父也送刘老大父女去了,冯春生因此断定,后台只有苏春秀。他听苏春秀传经,说“红辣椒”师傅对她说,“要想喉嗓好,必须记两条:不喝酒,多睡觉。一世唱到老” ,因此,苏春秀中午这一觉是雷打不动的。
冯春生轻手轻脚走到“马门” 边,掀开门帘往里一瞅,苏春秀刚起来,穿一件短袖内褂,侧身对着镜子在梳头发。她手抬得高,袖口又大,他一眼就看到春秀胸前那两坨肉,白白嫩嫩,连前面那点红的也清清楚楚,春秀的手一上一下,两坨肉就像两只鸽子在啄食。冯春生心里有些发毛,不敢再看又极想看。
苏春秀突然停住手,鸽子也不啄了,人未转身,冯春生想她已发现,像做了贼,赶紧转身便溜。
“回来!”苏春秀一声低喝,如定身法把冯春生定住,随即披上衣服走出来,红着脸沒看春生,问:“你偷偷摸摸跑来做什么?”
冯春生心怦怦直跳,羞得不好开口,只把梳子递过去。
苏春秀瞥了一眼梳子,沒接,冷冷地说:“你送错人了吧?要送给刘满香,人家只喜欢你。”
“哎呀,你……”冯春生又急又气,听到外面有响动,把梳子往春秀手里一塞,走开了。
后来,冯春生反思:他当时什么东西不好送,偏偏鬼捉起要在中秋团圆之日送梳子!过去戏班有许多禁忌,比如:唱戏的不兴打伞,因为“伞” 与“散” 谐音;又如不兴下棋,因为容易说“你走” 、“ 我走” ,都不吉利。这“梳” 与“疏” 同音,有疏散、疏远之嫌,你送她想和她团圆搞拢来,岂不大错?他后来与苏春秀沒成事,看来也是命中注定的。唉!


真是一不顺心,百不顺心。娃娃班出去,偏偏碰上个“烂九月” ,秋雨总是不大不小不紧不慢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落,天涼透了,地涼透了,大家的心也涼透了。
娃娃班在乡里唱戏,看戏的多是农民、手艺人,腰包里挖出的是几个血汗钱,又有几个钱经挖?他们尽管走一处,响一处,收入并不多,碰上绵绵阴雨,戏唱不成,日子就不好过了。 “小霸王”、 “红辣椒” 与“山麻雀” 这些艺人,原本是希望师父带班到城里大码头去混的,见师父不同意,借故走了。只有夏氏兄弟跟师父合作多年,两个徒弟又接不上手,他们一走戏无法唱,才不忍离开。
娃娃班困在滩头这地方已有几天。师父先一天冒雨去附近几个小镇找码头去了,中午因夜里没戏也就无所谓休息,大家蹲在这水府庙戏台上,围着碟咸罗卜喝了碗稀饭,丢下碗,都望着一片灰蒙蒙的雨雾发呆。
刘春山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这老天爷怕是烂了!”
李春发永远是那副油腔滑调:“可惜你不是孙悟空,不然翻个跟斗到凌霄殿,把玉皇大帝敲几棒棒!”
“你还嬉皮笑脸?我先敲你几棒棒!”刘春山想打李春发。
李春发只好往苏春秀身边躲。他晓得,刘春山不会拢苏春秀的边。刘春山果然沒追了。
李春发转对冯春生说:“春生大哥,你看师父找得到码头吗?”
冯春生心里沒底,只说:“等师父回来就晓得了。”
“唉!”司鼓的夏凤仙叹气,“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
“唉!”夏凤鸣也叹了一口气,倒在地铺上睡觉了。
大家一时无语。苏春秀大眼睛几眨几眨,表面对着李春发,实际是说给冯春生听的:“呃,听‘红辣椒’ 师傅临走那天对我讲,宝庆那些大戏班并不怎样,师父为何宁愿守在乡里唱不成戏,不进城去试试呢?我们娃娃班,生旦净丑整齐,说不定城里人喜欢新鲜呢!”
冯春生不动声色。他晓得“红辣椒” 在苏春秀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不由得暗暗发急:春秀,你当师父看不到?可师父早年的惨痛,你哪晓得师父的苦衷啊!
李春发来劲了,马上接腔:“秀姑娘到底是唱穆桂英的,掛过帅,主意多。等师父回来,请秀姑娘请命,我们兵发宝庆城!”
“你们是在做梦吧?”刘春山立马反对,“我们这个样子进得宝庆?莫去出丑了!”
苏春秀不示弱:“我们这样子差了哪里?城里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人人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好多城里逃难来的,都讲我们戏唱得好呢!”
刘春山哼了一声:“哪个有本事哪个去。我们是井里麻蝈井里踅!”
冯春生暗中对苏春秀使了几次眼色,苏春秀正在气头上,只当沒看见:“我就是要向师父讲,大戏班进城唱得,我们也去唱得!井里麻蝈说不定有时也踅到塘里呢!……”
“你们不要争了……”师父早就回来了,他听到台上争得热闹,身上湿衣顾不上换,一直就在后台听着,这时才走出来说话。突然一阵咳嗽,才没说下去。
大家见师父回来,都围拢来。苏春秀刚喊一句“师父” ,师父就摆了摆手,喘了口气说:“你们刚才讲话,我都听见了。都有些道理。……不过,你们才唱了好久的戏?还不晓得这里面的深浅,唱戏这碗饭不好吃哟!……”
冯春生见师父一身疲惫,时不时咳几声,很是心痛,忙说:“师父,你老快去换衣服,千万莫冻了。”
刘春山横了苏春秀一眼,去帮师父找干衣服去了。大家正要散去,师父又接着说:“高桥后天赶场,那里火神庙有个戏场,落雨天晴都能唱戏。大家赶快收拾,下午坐船去。”
下午,风狂雨急,河水陡涨。一班人挤在一条木船上,好像天地都在摇晃。四周的景致全看不见,只有汹涌的河水打在船头,溅起几尺高的浪花。小船有个船舱,行头戏箱、把子占了一大块地方,师父又安排夏氏兄弟与苏春秀坐里面。“红辣椒” 走后,春秀是唯一花旦了,也要重点保护。他自己与其他人只好挤在舱门边。
到了高桥,雨总算渐渐停了。然而,令大家更伤脑筋的是,师父由于连日奔波受了风寒,病了。而且,倒床后就一病不起!
整个班里的担子,一下子全压在冯春生的肩上。他又要请郎中,安排人抓药,煎药,服侍师父;又要安排唱戏的事。这是师父交代的,他必须学着做。
冯春生在戏台上忙完,拿着开出的戏单,急急地往师父房里赶。这回师父不能再睡戏台了,在夏氏兄弟指点下,他求庙主给师父在庙里找了间房子。来到门口,见苏春秀正在一边抹眼淚,床上,师父一声接一声咳嗽不止。他小声问春秀:“怎么啦?”
苏春秀也小声说:“师父不肯吃药。还怪你去请郎中,问钱是哪来的……”
师父趴在床边喘粗气,床下一摊血迹。冯春生走近扶起师父,用毛巾抹去师父额上的虛汗与嘴边的血迹,端起放在床头的药碗。
师父摇脑壳,问:“明天……开场的事……安排好了么?……”一句话分三次才讲完。
才一天啊,师父的脸就变成腊黃,一对眼窩深陷。师父却不顾自己,只关心唱戏的事。冯春生心一酸,掉落几滴泪珠。
师父缓过气来,未等冯春生回话,安慰春生说:“我们吃开口饭的,年轻时哪个不受点内伤,吐几口血算什么?莫为了我,耽误了戏。你去把大家都喊来。”
冯春生晓得师父脾气,只好放下药碗,把艺徒都喊到房里。
师父强打精神,对大家说:“头炮戏一定要打响。《搜孤救孤》,在滩头只给你们拉了个架子……《死节》那折戏最难唱:程婴和公孙杵臼,见义勇为,一个舍子,一个舍命,但人心都是肉做的……做戏既要做出他们大义凜然,也要做出他们心内痛楚……这不是说他们就不义不勇了,唯有做出这痛楚,才显得他们义勇是真的,确实不容易,才会使人信服,敬佩……”师父歇口气,把艺徒一个一个看了一遍,最后看着春生,“我们人少,跨行扮戏,春生刚顶我的程婴,腔口还像小生一样嫩……程婴貌似卑顺,但胸存忠烈之气。我在滩头提醒过你,不知你上台如何……我听一回是一回了。这回让我听一听,如果不对劲,还可点泼一下…… ”
师父只要说戏,就来精神。冯春生见他说说停停,很费力的样子,又端起药碗,说:“师父,我们记住就是。药凉了,你老人家快吃药吧!”
师父不接,说:“我六七十岁的人了,死也是一条顺路。还灌这苦水做什么?……以前我把班子取名‘三乐’ ,一是看的乐,二是唱的乐,三是自己乐。其实有时心里也想不通:别人在城里拿包银享福,我却在乡里睡草台受苦,我本事没比他们差……现在想来,人各有志,享福的未必心安理得,我睡草台子求个安然自在。……得多少,失多少;失多少,得多少。他们哪有心思去讲唱戏的功夫?他们哪有一班像你们这样的艺徒?……有人骂‘戏子无义’ ,我看有无义的,也有有义的。你们千万莫学那无义的,齐心把戏唱好。我就是死,也闭眼了。”
“我们决不会学那无义之人!给你老人家丢面子。”冯春生又把药碗递过去,“师父,你老人家有病,药还是要吃。”
师父闭上眼睛,叹了口长气:“药能医病,不能医命哪!……”
冯春生急得跪在地上,高举药碗,泣不成声:“师父!……”
“师父!师父!……”艺徒们跟着冯春生,全部跪在地上。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0 17:40 | 显示全部楼层

师父最后还是把药喝了。
到了晚上,师父精神好了些,要冯春生领大家在他床边把《搜孤救孤》过一遍。过完,他笑了笑,说:“嗯,出得湖了!我能熬过这一关,说不定还可多听你们唱几年戏呢。”
大家听了这话,以为师父病有转机。冯春生更是高兴,叮嘱苏春秀安顿好师父休息,又跑到给师父看病的老郎中那里,请老郎中再来给师父开个方子。
老郎中听到冯春生讲的情况,沉吟好久,说:“小兄弟,尊师那里,就不用再改方子了。”
冯春生回来跟两位夏师傅一说,两位夏师傅相互对看一眼,一时沒有说话。冯春生问:“那,仍用原方子再抓几剂?”
夏凤仙师傅忧心忡忡,说:“春生哪,老郎中不肯来改方子,我看是有意推卸。你师父这把年纪,病成这个样子,哪能一个方子见功?只怕是虚火上升,回光返照哇!”
夏凤鸣接着说:“是要有所准备。你们这一摊娃娃,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我看要早点去喊那个刘老大来,要他作主才行。”
冯春生一听慌了:难道师父会丢下他?这班子怎么办?他又何去何从?……想着想着,又走到师父房里。师父已睡觉,苏春秀不知去了哪里?他寻到戏台,原来,苏春秀听到冯春生与两个夏师傅的话,正在求刘春山帮忙。
苏春秀一改往日性子,说:“……春山,吵归吵,闹归闹,师父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也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不要把什么事都往冯春生那推。他要代师父安排出演,山路也沒你熟。”
刘春山铁着脸没回话。
苏春秀又问,提高了声音:“你就说一句,到底去不去喊你爹?”
李春发一旁接腔了:“这来回百多里,明天中午一定要赶回来……如果误了明天下午的开台戏,那师父不病死,也会气死。”
刘春山仍不吱声。
冯春秀担心苏春秀再发作。这个时候,再不能出乱子!他急忙走上戏台,对刘春山说:“春山,你们准备好戏就是。刘大叔我去请!”
刘春山一把夺过苏春秀手里的马灯,说:“冯春生,我是苦八字,没得你这样的福气。看在师父的份上,我去!”
“还是我去。”冯春生想去拿马灯。
李春发拦住:“你就莫充狠了。师父随时都会喊你,你不在,我们也不好交待。春山,我跟你去打个伴!”
冯春山感到,到底是同科兄弟,危难关头都会挺身而出。他激动地抓着春发和春山,说:“兄弟,拜托了!现在就动身,争取早点赶回,莫让师父担心!”
第二天上午,师父又要冯春生喊大家到他房里去。冯春生说大家正在分头准备,要师父放心。他自己心里却七上八下,牵挂着刘春山、李春发,还有刘老大,行踪不定,找得到么?……时而窜到路口,时而窜到戏台,还要强作镇定,应付师父的疑问。一直到吃响饭时,刘老大和刘春山、李春发赶到,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师父见到刘老大十分高兴,问:“刘大哥,你怎么有工夫到这里来了?”
冯春生暗中扯了扯刘老大的衣服。刘老大会意,说:“趁发大水放排路过,听到你们在这唱戏,特来看望你老人家!”
“看望不敢当。不过,他们排了新戏,你正好看看!”师父又吩咐冯春生:“下午要准时开场。等下,把我也抬到后台去。”
冯春生有点为难,说:“天气太冷了,只怕又会受风寒。你老人家就放心在房里歇息吧!”
师父不依:“我只要听到锣鼓响,就抵得一剂药。”继而将了冯春生一军,“你是不是怕我听你唱?你越怕,我越要听!”
刘老大对冯春生使眼色,说:“师父要听,求之不得嘛!这有什么为难的?”
到了下午,刘老大用一张竹躺椅,把师父上下围紧了被,又和几个艺徒将师父抬到后台,隔着挡板放下。
师父躺在那里,虽然动不得,眼睛却看着大家上妆,睁一会,又闭一会。等大家妆上好了,刘老大要大家站在师父周围,听师父还有什么交待。
师父颤巍巍地抓着刘老大的手,激动地说:“刘大哥,你我真是有缘哪!今天你来的正是时候。这班子是你倡头办起的,我今天就把它交给你了……”
刘老大说:“还是你老人家掌本。我帮着打打边鼓吧!”
师父又一一看着众艺徒:“你们如今都长大了,成材了,也不用我多操心了……只有一件,今后不管怎样,都要齐心协力把班子撑下去……”
大家都晓得这是师父在作最后的吩咐了,伤心地只是啄脑壳。
师父从身上摸出两枚钥匙,继续说:“刘大叔忙,不能时常跟班子跑,这担行头戏箱就由春生管理。……我一生的心血,就为班子留下这么点家当,你们要好生爱惜。……春生一直跟我这么多年,你们记得我这个师父,也希望你们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兄弟。……现在,你们都去吧,各人默各人的戏。我还挺得住……”
大家见快开场了,只得忍痛离开。师父又低声喊春秀,苏春秀把耳朵贴近师父嘴边。
师父断断续续说:“春秀,你也不小了,一个妹子出来抛头露面,很不容易……春生与父母失散多年,离乡背井,无亲无故……你心细,要多关照他一点……”
苏春秀哽咽着对师父啄了啄脑壳。冯春生一旁听到,眼泪怦的一下涌出来。这时,开台锣响,鞭炮大作,师父见苏春秀脑上一朵绒花歪了,又招手帮她插正才让走。
冯春生向来唱戏,只遵师父教诲,心不二用,这天一出“马门” ,心里乱嘈嘈的。幸亏先夜在师父床前过了戏,戏路还熟,并没出什么差错。台下看戏的人,叠肩压背,一个个瞪大眼睛,精彩处叫声好,又靜下来听戏。冯春生每进后台一次,总要到师父椅边站一下。师父大概怕大家分心,总是闭住眼睛,又像养神,又像听戏。故冯春生每次都不敢惊动师父。
唱到《死节》这一折了,冯春生联想起师父这样德艺双全的人,只因守志安贫,从不趋炎附势,一生含辛茹苦,最后落到这般境地;再想自己所扮程婴,为救赵家孤儿,自己舍了儿子,毀了名节,好友也被屠岸贾杀了。屠岸贾下场后,台上橫摆着自己儿子惊哥与好友公孙杵臼的尸首,惨不忍睹,不禁悲从心来,咬牙切齿,好像要把这无比的冤屈,仇恨,一齐喷出,唱出那句捎板:
“仇中仇,冤中冤……岂能(嘞)……心甘(哪)!……”
尾音竟比平时翻高八度。虽有些嘶哑,但更显得悲壮。台下轰然叫好,冯春生还听到后台,隔着板壁,连着两声“好!好!”清清楚楚。他晓得那是师父的声音。
唱完戏,刘老大与高桥商会的人上台,放起了两挂长长的鞭炮。看戏的人兴奋无比,久久沒有散去。
冯春生松了口气,大家都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走到师父椅边,想听听师父还有什么意见。
师父面带微笑,静静地躺在椅子里。
师父再也不会说话了。一个人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师父被安葬在九龙岭的舍身崖上。
这是师父生前自己选中的地方。有次,师父与刘老大在关帝庙后山行走,忽见此地崖谷拥翠,云缭雾绕,流水潺漫,声如古琴,群山环抱又视野开阔,离庙不远又十分幽静,便对刘老大说,百年之后能葬此地就心满意足了。
哪知刘老大脑壳乱摇,说:“师父想远了。你晓得此地名叫什么?”
“叫什么?”
“舍身崖。”
接着,刘老大讲起了有关舍身崖的一个传说:那是很久以前,山里有个女子,人长得十分漂亮,心地也十分良善,常常走东家,串西家,教山里的姑娘嫂子纺纱织布。可是她家婆是个歹毒妇人,嫌她吃里爬外,他们家就是靠这门手艺赚钱的,你要把手艺传给别人,自家不就少了收益?她家婆又不便把话挑明,反而污蔑这女子不正派,唆使她男人将她死打一顿,关在家里,再也不准出门。一天夜里,这女子逃出来,就在这跳崖自尽了。也有说这女子本想逃回娘家,是因为天黑又匆匆忙忙看不清路,跌到崖下摔死的。反正,这女子死后,山里人就把她埋在崖上,从此这里就叫舍身崖了。
“舍身崖,舍身……”师父似有所思。突然笑着对刘老大说:“大哥,你不讲便罢,一讲,此地还正合我意。我们讲定了!”
那天,冯春生披麻带孝,捧着师父灵牌,与大家刚把师父灵柩送上舍身崖时,便一头栽倒在灵柩前哭昏过去。师父一死,他和班子都失去了依靠。虽说有刘老大在,却经常要外出,冯春生不过十五六岁,又哪能做得主,带得动大家?他又悲又急,已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人终究不是铁打的。
冯春生似乎又回到刚进山时那样。夏氏兄弟两师傅已走,班子无法唱戏,刘老大打发艺徒暂回各家,班子又只剩下师父和他,一担行头衣箱和一捆刀枪把子。而且,师父变成了一块灵牌,人已睡在舍身崖上。起初几天,他一人孤零零地呆在关帝庙很不习惯,每天都往舍身崖跑,守在师父坟前。有时苏春秀来,有时其他学艺兄弟来,陪他坐一阵,叹一阵气,再把他劝回庙里。然而,他们一走,他又去了。
冯春生跟爸妈生活六年,跟师父生活九年,爸妈不知去向,师父虽死,还晓得在哪里,心里有话,也有地方可诉。望着那新堆的黃土,他喃喃不断地问:“师父,事到如今,班子这个样子,你老人家叫我如何撐下去呢?……”
“春生,你想撑起班子,首先要把自己撑起。”苏春秀又来了,“人是铁,饭是钢。我那饭菜你动都不动,这样下去,你还撑得几天?”
冯春生眼泪又被苏春秀引出来了。苏春秀霸蛮忍着,把冯春生扶起拖回庙里,守着吃了饭,收拾好碗筷,仍旧坐着不走。
冯春生晓得春秀是个有主见的,这些天卻很少说话,看来今天她是有话要说了。
冯春生在等,苏春秀在想,两人就这么默默相对了好一阵。
“唉!”冯春生忍不住先开了口,“想不到师父一死,班子就七零八落了……”
苏春秀接腔:“我看你急也是空急了。你沒听刘春山说,他们是‘井里麻蝈井里踅’ ?他们在山里搞惯了,有山、有土,唱不唱戏无所谓,有的是事做。他们能在乎班子散不散吗?你想靠他们,能搞出什么名堂?”
冯春生何尝沒想过。两个夏师傅临走劝他,带着苏春秀,又有师父留下的行头衣箱,到哪都可搭班;而班里这批人,就数他与苏春秀功底、悟性好,若出山,唱红没问题。但春生一想起师父、师娘的遭遇,他若鼓励春秀,岂不把她往绝路上推?自己也沒好下场。
苏春秀见冯春生不做声,问:“春生,你到底如何打算?”
冯春生说:“刘大叔昨夜到这里,说目前暂时唱不成戏,班子还要团着,慢慢再打江山。大家农忙从农,农闲从艺,不要到外面乱闯。”
“我是问你自己的主意!”苏春秀急了,“你,一沒一块山,二沒一坨土,你去从什么农?再说从艺,两个夏师傅走了,文场、武场,哪个拿得下?他刘大叔不是空口打哇哇?”
其实,冯春生心里也有小九九:他从没干过农活也不想干,那干什么?傍着苏春秀,靠着春秀娘,做个上门女婿当有可能,平时不唱戏,帮着进货、打点店铺,会奈得何。至于班子的文场、武场,两个夏师傅带的艺徒,多练一练,在山里玩玩勉强应付是做得到的。反正多大的泥巴打多大的灶!……这些,他本想过些日子再向春秀开口,沒想到苏春秀这么急着摊牌。如果她一心要他带她出山咋办?……师父啊,你要是还在,帮我做主就好了……冯春生想着想着,不觉又叹了一口气。
苏春秀见冯春生好久沒说话,忍不住又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叹气有什么用?春生,两个夏师傅对你,对我,都留了话。你走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你们要到哪里去呀?”刘满香闯进来了,手里提了个竹篮。
刘满香来,暂时给冯春生解了围。冯春生吸取上次在山门镇的教训,没立即搭腔。
刘满香少不更事,还不懂男女间微妙的情感。她也不管苏春秀在场,嘴巴甜甜地对冯春生说:“春生哥,我爹要我娘特意用天麻给你炖了一只鸡婆,你快趁热吃吧!”边说边从竹篮里端出一个盖缽。
苏春秀坐不住了,起身就走。
刘满香喊:“春秀姐,你坐嘛!”
“我沒得鸡婆送。你好生陪陪你春生哥吧!”苏春秀头也没回。
冯春生眼睁睁看着苏春秀睹气走了,并且接连几天都沒上庙里来。冯春生也没去枫树坳找她,只想暂时能拖就拖下去。晚上,冯春生老是做恶梦:时而梦见师父帶他们外出唱戏,大水把船打翻了,一担箱子沉入河底;时而梦见他帶春秀在城里唱戏,当兵的把春秀抓走了,他去救找不到门。……
有天大清早,苏春秀突然来到庙里,把冯春生喊醒。冯春生糊里糊涂以为在作梦,问:“春秀,你自己走回来了?”
苏春秀莫名其妙:“我还沒走呀!……”当即要冯春生穿好衣服,说是去给师父上坟。
两人走上舍身崖,苏春秀在师父坟前慎重其事地把香烛纸钱一一点燃,然后拉着冯春生一齐跪下,才开始说话:“师父,今天我和春生一起来看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临终要我关照春生,所以要在你老人家面前把话说个明白。你老人家说过,人生百年,来去匆匆,只有戏会一代一代传下去。如今这班子唱不成戏了,我和春生出去唱,到底行不行?如果行,请你老人家就给我们一个保卦。”
苏春秀掏出一副卦,朝师父坟头拜了三拜,把卦丢在地上。冯春生一看:一片卦朝天,一片卦朝地。正是她要的“保卦”。 他意识到,春秀是铁心要出山了。问:“春秀,你真的要走?”
“你难道不走?”苏春秀反问春生,“你自己看到的,我打卦问师父,师父同意了。告诉你,两个夏师傅和‘红辣椒’ 师傅他们正在组班,要我俩也去,接我们的人昨天夜里就到了我娘的店里。”
“你娘同意了?”
“我娘说,只要你带着我,我们在一起,她就放得心。”
冯春生真是左右为难:同春秀走,怕将来害了她;不同春秀走,又怕自己失去她。想到春秀娘的话,还是先和春秀讲清楚,稳住她莫走再说。考虑再三,决定还是拿师父做挡箭牌:“春秀,你忘了师父说过,我们才唱了好久的戏,哪晓得这里面的深浅,唱戏这碗饭不好吃呀!”
苏春秀回:“那师父为什么要费尽心血来教我们?还不是希望我们把戏传下去?”
“你晓得师父为什么不带我们去闯城里大码头?”
“夏师傅他们也沒说非要去闯城里大码头。”
“那还是要跟刘大叔商量一下。”
“刘大叔才不管我们这百钱呢,他又出山了,鬼晓得去了哪方!”
到这时,苏春秀觉得自己已站上风,将起春生的军来:“春生,你念念不忘刘大叔,是不是想做他女婿?我家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你靠不住?”
“哎呀!你……”冯春生一急就没话说,抓住春秀手抖个不停。
苏春秀任他抓着,声音低了点:“你要是信刘大叔的,这一世就莫想出山了。”
冯春生突然想起春秀过去说的话,似乎又有了底气:“春秀,我记得过去你跟我提过,不要一拍屁股就走,不是也想我留在山里吗?”
苏春秀淡淡一笑:“那是小孩子话,不懂事。你还当真?这两年我出去才晓得,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何必困死在山里?我们日子还长得很哪!”
冯春生只好亮出最后一张底牌:“春秀,外面世界大,水也深,你晓得师娘是怎么死的?……”
苏春秀摆摆手,十分镇定:“这些,‘红辣椒’ 师傅早就跟我说了。外面这么多唱戏的,我就不信我会倒霉?山里有蛇,你就不上山了?”
去心人难留。冯春生不由得把抓着春秀的手慢慢松开了。
苏春秀耵着冯春生不放:“你说,你到底走不走?”
冯春生蹲在地上,痛苦地摇了摇脑壳。他心里还存一丝幻想:只要他坚决不走,春秀没那么大胆子。再者,春秀娘也不会放春秀走的。
“胆小鬼!……”苏春秀无奈地骂了一句,眼睛立刻亮出一层淚光。
冯春生起身想抓住春秀,苏春秀退了两步,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
“师父哇!……”冯春生伏在师父坟上,双手深深地插进了黃土。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0 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有人说,一个人对自己的“命” 是沒办法的。别人对这个人的“命” 也是沒办法的。冯春生与苏春秀就这样分了手。他们原本都是师父的爱徒,也都听师父的话,坚持师父的信念。谁对,谁错?谁也讲不清楚。
也许苏春秀是幸运的。她瞒着娘,偷偷跑到“红辣椒” 那个新班子,半年后进了宝庆城,一出《白氏盗草》一炮打红。她唱白蛇白素贞有一绝:与四个仙童对打的时候,她将几丝头发咬在嘴上,一吹气,那几丝头发就向前直飘,好像灵蛇吐信,形神绝妙,活灵活现。
这一招其实是她无意中撞起的:那对打不就很激烈、一激烈不就满头大汗么?有几丝头发沾在嘴边,偶然被牙齿咬住,一出气头发直飘,不想得了个满堂彩。以后,“红辣椒” 就有意帮她琢磨,弄成了甩头、咬发、吐气、吹丝,成为套路了。用“红辣椒” 的话说就是:一招鲜,吃遍天!
而此时正逢解放战争,国军一败到底,只顾逃命,当官的也无心来搔挠戏班子。1950年,他们班子被人民政府接收,和其他几个祁阳戏班子一起组成“宝庆祁剧团” 。1954年,宝庆祁剧团排了一出《昭君出塞》,苏春秀扮演王昭君,进省会演,剧本、表演双双得了一等奖;接着又参加了中南、全国会演,都是一等奖。毛主席看了,还命秘书打电话给广东粵剧院的红线女,要红线女赶到北京来向宝庆祁剧团的“昭君” 学习!
真是人一走运,连门板都挡不住。以后,中南局书记碰巧又是祁阳人,喜欢看家乡戏,命湖南省成立祁剧院。省祁剧院仍驻宝庆,苏春秀自然成了湖南省祁剧院的主演。
事业大红大紫,婚姻也水到渠成。苏春秀他们团进省、进京,都由宝庆行暑文教科林科长带队。开始,苏春秀只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后来,林科长说在她家乡九龙岭关帝庙住过,她才想起刘老大曾领了两户人家到庙里,当时她小,还是见过面的。记忆中林科长应当是那对年轻夫妇。
林科长意味深长地说:“小苏,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缘啦?”
苏春秀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了,没有正面回答,问:“那,还有一家年长的同志,他们现在哪里呀?”
林科长笑了:“你呀,就只晓得演戏,不会观察人。那一家就是我们地委钟书记夫妇呀!”
“真的?”苏春秀大吃一惊。
林科长十分得意:“那还有假?当时我就是钟书记的秘书。你们那个刘老大是地下党的交通员,是他安排让我们躲上山来的。”
苏春秀明白了:“哦,原来刘大叔也是共.\"产:\"-党,怪不得老在外面,神神秘秘的。那,你爱人现在哪个单位?”
林科长脸上起了阴云:“她……是报务员,解放前夕我们地下电台被反动派侦破,她牺牲在国民党特务手里。”
“对不起!……”苏春秀没想到会触到人家痛处。
林科长却显得大度:“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小苏,我们更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自这以后,两人接近多了起来。林科长自然主动,领导关心群众何况又是主演,顺理成章。舞台上送茶端水,平日里问寒问暖,还有意识地带苏春秀去钟书记家里作客。在钟书记夫妇撮合下,苏春秀由被动转为配合,内心里对林科长年轻就失去爱人,也产生了同情。于是从北京会演归来后不久,两人就办了喜事。林科长还特意要春秀把娘接来,可春秀娘在山里待惯了,没住几天就回到了九龙岭,也没把这消息告诉冯春生。
冯春生在山里留下后,守着师父传下的那担行头衣箱,守着师父教出的那班弟兄。自苏春秀出走后,刘春山与冯春生前嫌尽释,春生一个人不好办饭,刘春山便遵爹的主意,接春生去他家搭伙。冯春生与刘满香接触多起来,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土改那年,冯春生也分了山,分了田土,大伙帮春生搭了几间木屋,冯春生这才与刘满香正式结了婚。
那时,刘老大早已公开身份,出任九龙乡的乡长。他看到冯春生,想起娃娃班,娃娃们都长大了,决心要恢复班子,仍然坚持农忙从农,农闲从艺,活跃群众生活。但仍叫娃娃班不妥了,要取个响亮的名字!最后采用学校教语文的李老师取的“山花祁剧团”。
剧团是1951年春天成立的。成立那天,刘老大带剧团全体成员先到舍身崖师父坟前立碑、祭奠,碑文落款刻的就是“九龙乡山花祁剧团同仁谨立” ;后在关帝庙开会时,那个李老师还摇头晃脑解释了一番:“……这‘山花’ 既有山乡特色,又含时令人情。山花烂漫正逢春嘛!春天代表希望,又继承了‘春字科班’ 传统;‘山花’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卻能扎根高山峻岭,雨里生,风里长,风韵天成,婀娜多姿。……”
刘老大连连叫好,一锤定音。1953年,李老师还为剧团量身打造,撰了一出新戏《长寿茶》,由冯春生扮演一个山里老药农,带着几个姑娘后生,顶风冒雨,日夜兼程,不顾山高路远,打退豺狼虎豹,到一个最高的险峰上去采传说中的长寿野茶,为的是献给毛主席六十大寿。这个李老师精通旧戏曲,用的是原《白氏盗草》的套路,见剧团当家花旦不行,白氏只好换成冯春生的老生行当;又把四个仙童换成豺狼虎豹,增加上山采茶的困难。这个戏,后来参加宝庆专区民间文艺会演,专区奖给剧团一面大锦旗和一堂新幕布。
那是九龙乡山花祁剧团最风光的一段日子。那次,刘老大与县文教科袁干事共同帶队,喜得不得了。那个李老师,刘老大回到九龙乡就把他提拔当了校长,只是后来骄傲,57年被打成“右派”。
也就在那次民间会演,冯春生与苏春秀自分手后第一次见了面。当时,苏春秀红极一时,祁剧界头牌名旦,又是汇演领导小组成员,又是主要评委。山花祁剧团演完,苏春秀与专员等领导上台接见,一一握手,冯春生与苏春秀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苏春秀不动声色,点点头笑了笑,轻声说:“春生,老功夫还在。”
当晚,冯春生想了许多,特别是他与苏春秀分手时刻,苏春秀在师父坟前打的那个“保卦” 。师父有灵啊!苏春秀一个小女子,胆识过人,能为师父想要祁阳戏发扬光大奋斗;反看自己,循规蹈矩,像蚕子吐丝,自己捆住了自己。……
苏春秀一定也想了许多。她不能怠慢昔日同班弟兄,不能得意忘形、忘恩负义,第二天,特意在宝庆最好餐馆盟华园请山花祁剧团同仁吃饭,还请了两位夏师傅与“红辣椒”、“ 小霸王” 师傅作陪。山花祁剧团这边只有刘春山沒去,苏春秀那边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她丈夫林科长。
酒席上,双方都尽讲客气。林科长说山花祁剧团真是一丛艳丽的山花,李春发插科打诨,说最艳的一朵被你科长大人摘去了,惹得大家一阵发笑:“罚酒!罚酒!……”
苏春秀红着脸偷偷瞥了冯春生一眼。冯春生正勾着脑壳扒饭,其实他也听到了,能怪春秀么?自己没这个福气哟!要是师父还在,碰上这么个好时代该有多好!“春字科班” 一定会大展宏图的。
汇演期间,苏春秀还来招待所找过冯春生。冯春生觉得两人都各自成家,还有什么可谈?再者,刘春山是刘满香亲哥,一直对苏春秀有反感,到宝庆,对冯春生也很注意。冯春生为了避嫌,每次都躲开了。其实,苏春秀是为发展祁剧艺术,想调冯春生几个到祁剧院来,她还找刘老大说过。刘老大呢?沒同意。于公,冯春生是山花祁剧团台柱,抽走,剧团会垮;于私,冯春生是他女婿,调来,小女满香怎办?他于是找老熟人又是苏春秀丈夫林科长交流意见,官样文章当然是:山花祁剧团是民间文艺一面旗帜,只能加强,不能削弱。私底下说些什么,就无人知晓了。
但是,李春发曾想调动去找门路,门都被堵死了,回来与冯春生发牢骚:“娘的屁,哪个晓得你岳父老子怎么去说的!说不定把你过去与苏春秀相好的事也抖了出来,他怕他女婿飞了,那林科长也怕戴绿帽子,两人合板,才不准调人吧?”
冯春生只能警告李春发:“没有根根的事,你不要乱讲!”他其实心里也是空落落的。人往高处走,哪个又不想呢?
汇演归来,刘老大立即就被调到县文化馆任馆长。除了他跟专区林科长的关系,抓民间文艺出了成绩是主要因素。县文教科袁干事本以为文化馆长非他莫属,结果被刘老大抢去了。
刘老大更加把九龙岭山花祁剧团作为自家自留地,贯彻他的“农忙从农,农闲从艺” 发展民间文艺的八字方针。也许九龙岭山太高了,地太偏了,县剧团、电影队一年也难来一次,致使山花祁剧团这面红旗,一直高高飘扬在九龙岭上。
1964年,刘老大又从文化馆长升任文教科长,县剧团几次想调冯春生去,都因为保红旗被保住不能动。冯春生也死了心,到哪都是唱戏,他不是当官的料,也不想当官。只是妻子刘满香有时做得不耐烦了,会拿他当出气筒:“冯春生,外头唱起你如何如何了不得,其实是块空牌子!守在这山里,没看到你捞回一分钱,又帮不了我半点忙!”
冯春生只好学油条:“我守着你还不好?要是出去花了心,把你甩了怎么办?”
“你敢?”刘满香又笑了。
冯春生说是守着刘满香,不如说是守着师父。师父一个人睡在舍身崖,逢年过节,他都要去看看,培培土,上上香。师父的话他一直记在心上,那担行头衣箱,也一直由他精心保管。他先后为山花祁剧团培训了两批艺徒,人员出出进进,掌本的仍是春字科班几个旧人。他那个抓业务的副团长,也一直当到文化大革命在山里爆发。

十二
转眼到了1967年的5、6月间,外面文化大革命搞得风发火起,九龙岭山高皇帝远,山民照旧劳作,剧团照旧唱戏。
某天,山花祁剧团为庆祝九龙水库修成,在关帝庙唱了一夜庆功戏。那时,他们因落实中央《六十条》,下放归九龙大队了。大队部设在关帝庙,刘春山当了大队长,剧团的人住在各人家里,唱戏的那担行头衣箱,仍由冯春生保管。山里还穷,这担箱子是剧团命根子。冯春生牢记师父嘱咐,怕年轻人毛手毛脚,收捡、折叠、防虫、防潮,都是亲自动手。无论师父传下的蟒袍、褶子,还是后来陆续添置的时装、彩服,拿出来还像新的一样。每次唱完戏,都要挑到他家里去,生怕出一点闪失。
冯春生和一个帮忙挑担的艺徒走到枫树坳,因他家与那艺徒家在这里分路,便要艺徒放下担子,打算自己挑回去。山里起夜雾了,冯春生看见几个头盔挂在担子上,怕落露水,忙脱下一件罩衣盖上,正要拿起扁担起肩,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飘来:“春生!……”
冯春生回头,不觉“啊”了一声。他看到苏春秀站在她娘店子门口!
苏春秀出山快二十年了,从没回来过。她今夜突然在这里拱出来,着实让冯春生大吃一惊。浮云掠过月亮,苏春秀脸时明时阴,人仍然那么秀气,脸瘦了点,那双眼睛显得更大更深了。她头上为何戴顶军帽?左手还套了一个青布袖筒。她给哪个带孝?上午还见到她娘呀!……冯春生一时弄不清,又不便多问,想不出别的话,随口说:“你,你回来了?……”
“唉!……”苏春秀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外面正在搞武斗,日日夜夜打枪,人全不得安身……”
冯春生不晓得“武斗”是什么,见春秀一脸凄楚,想起外面零零碎碎传来斗什么“走资派” 、破什么“四旧” 的消息,想进一步问些情况,又已半夜三更,怕人撞见说闲话,不觉跟着叹口气,说声“过天我再来拜府” ,就又拿起扁担。
“你们还在唱老戏?”苏春秀看着行头衣箱,又冒出一句。
冯春生只得停下,问:“外面不准唱了?毛主席不是讲‘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吗?”
“你们哪!……”苏春秀停住,转了语气,“还不晓得外面形势:宝庆所有剧团的行头衣箱,一担一担地扫地出门,堆在大祥坪一把火烧得精光;花鼓剧团王佑生,毛主席看过他的戏还表扬了,如今不也是挂黑牌子拉出去批斗游街……”
“这,这革什么命啊?”冯春生目瞪口呆。原来那些谣传竟是真的,天下又不得太平了!……
“春秀,三更半夜了,还站在外面做什么?”屋里传来春秀娘的声音。苏春生看着冯春生言犹未尽,但只得转身进屋去了。
听到“咣当” 的关门声,冯春生回过神来,挑起担子往自家走。走着走着,担子忽然变得越来越重,他脑壳里闪出一个场面:这担箱子被人抢到关帝庙坪里,在熊熊大火中化成灰烬……
不行!他们公家剧团,东西反正是国家出钱办的,烧了以后要用,国家有钱买;我们这担东西,是师父一生的心血、我们自己的血汗换来的,烧了就完了。可是,又怎么能保全呢?藏到哪里呢?自家?刘春山家?凡和剧团有关系的人家都会去搜的……关帝庙?庙堂、菩萨是“四旧”啊,正是要革的,在劫难逃。……
想来想去,冯春生最后想到了苏春秀。她虽然出去成了名,对师父有感情,对老戏有感情,对这东西有感情,不然今夜不会守在门口等着来提醒我。这是一个原因;二,她当年出走,大家把她当“叛徒” ,她与班子断了来往,别人不会疑心还会与山花祁剧团有牵连;三,她很有心计,这条最重要。记得过去师父说《宋江杀惜》那戏,问大家“宋江用什么杀人” ?刘春山张口说是“刀子”, 师父摇脑壳,苏春秀眼珠一转,说“莫不是要用心” ?师父夸她“有悟性” 。假若苏春秀愿意帮忙,她就有办法保住这担东西。……冯春生走一步,想一步,足足走了半个时辰,鸡叫头遍了,他才把担子挑回家里。
第二天,冯春生一觉睡到中午,才被刘满香喊醒。满香是个能干的山里女人,这家里里外外都靠她。平时表面上也和起别的女人臭唱戏的:戏子戏子,睏烂席子。内心里还是蛮体贴春生的:乡里唱戏不常唱,一唱就是大半夜,耽误睡觉,不多睏一下哪来精神?春生戏唱得好,她脸上也有光。只是,她与春生生的第一个义伢子沒保住,成为她终身遗憾。义伢子是53年生的,到56年已有三岁,那时正搞合作化,春生他们天天在外搞宣传,围着九龙岭打转转,义伢子偏偏出麻疹高烧不退,求医不及,硬是活活被烧坏的。接着又是大跃进放卫星,她一个女人起早贪黑做牛动,累得月月不来红,一直到过完三年苦日子,到64年才又生下明妹子。她反而为未能给春生留个伢子传宗接代内疚不已。其实,冯春生挂名是个农民,只会唱戏、教戏,田里土里的事帮不上手,她嫁给春生不但没享什么福,反比其他女人更累。
刘满香走进房里,神秘地凑到冯春生面前,说:“你晓得吗?苏春秀回来了。”
冯春生晓得只能装着不晓得,“唔” 了一声,表明不感兴趣。
刘满香晓得春生与苏春秀的那层关系,见春生无动于衷的样子,放了些心,继续说:“听说她男人被斗死了,她自己也挨了斗,头发都被人剪了,她娘才要她躲到这山里来。”
还是女人对女人的消息灵通。冯春生想,苏春秀究竟要躲多久,要是打算长住,东西藏到她那里该没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对!”
“对什么?”刘满香沉下脸,“她是个‘克夫星’ ,你又想找她来克你?”
“看你想到哪去了!”冯春生感到失了态,忙作解释,“我是说我们山里,一向是个逃难的地方,她娘要她躲回来是对的。”
刘满香没再追究,警告目的达到,响鼓不需重锤。丢了句“呷饭了” ,进灶屋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冯春生都在盘算如何去找苏春秀商量。白天人多眼杂,夜里不唱戏,出去满香会盯。后来见山里没什么动静,心想这山高路远,只要自己内部扎紧把子,外面的人难来下手,何必自己吓自己?冯春生还特意学苏春秀当年那样,到师父坟前问卦,问东西托春秀保不保得住?师父许的也是“保卦” 。
半个月后,山里风声突然紧起来了。
九龙公社成立了“农奴戟” 造反战斗队,上靠下联,把李春发拉了进去,说山花祁剧团是“四旧老窩” 。
刘春山被叫到公社问罪:文化革命一年了,九龙大队还让帝王将相牛鬼蛇神出台,是不是想与无产阶级司令部唱对台戏?
刘老大在县里被造反派抓起了。据说湖南和平解放存留三条黑线,地下党是其中一线,成份复杂。宝庆地委钟书记、行暑林科长是刘老大“黑后台” ,都被打成“走资派” ,是“埋藏很深的叛徒特务” 。刘老大依靠“黑后台” ,一贯扶植旧剧团,对抗文艺革命旗手的“样板戏” ,更是罪上加罪。
刘满香听到爹被关起的消息后,急忙带着小女明明上县城探信去了。冯春生一个人在家,觉得那事不能再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捱到半夜,冯春生偷偷摸上枫树坳,在苏春秀那间房的后门停下来,正要敲门,听到房里她娘女还在说话:
“……这世上的事,福去祸来,哪个又算得到?你也莫东想西想了,安心躲在山里。千万莫出去抛头露面哪!”
“你罗嗦什么,我还不晓得?”
“尤其再莫与冯春生他们来往。都有家室了,免得逗起别人说闲话。娘是吃过亏来的……”
“你让我清静一下好不好?你去睡吧!”
冯春生从门缝里看到,春秀娘抹着眼睛出去了;苏春秀呆呆地坐在桌前,对着油灯出神,手里捏着一把牛角梳子。
冯春生不由得心里一动:我送的梳子,她还留着?说明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山里曾风闻她娘与刘老大有染,今夜听她娘说的,做女人实在太难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如今她又成了寡妇,我又来麻烦她……
冯春生举着的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心里怦怦直跳,朝四周看了看,更深夜静,一片漆黑,突然记起来的目的,最后还是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苏春秀听到敲门声,没有多想,“噗” 地一下把灯吹熄了。她一定把外面的当成偷鸡摸狗的人了。山里光棍多,打寡妇主意的人不少。只要不被人识破,算你有本事;但寡妇不同意,吹灯就是发个明信:莫来纠缠。
冯春生后悔自己冒失,没先给苏春秀一个讯。她晓得外面是哪个?……既已来了,还是要问个究竟,便贴着门缝轻轻地喊了一声:“春秀,我是春生。”
“春生,有什么事日里不好说吗?”苏春秀在里面搭腔,声音也很轻。
冯春生松了口气,赶紧把想保行头衣箱的事跟苏春秀讲了。
苏春秀不急,甚至有点不在乎,说:“你们还保那些东西干什么呀?这次运动不同以往,何必硬要把麻烦往自己身上背?即使烧了,也落个干净!”
冯春生没想到苏春秀是这个态度,急了。忙说:“这是师父传下来的。看在师父份上,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唉!……”苏春秀好久才又出声,“我看,那担箱子,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
“怎么?……”
“你想,山里哪个不晓得那担师父传下的箱子?到时候追起来,那些人不追到手会甘心吗?”
“那?……”
“要保东西,舍了箱子;要保箱子,东西全丢。”
“交担空箱子出去?”
“你不是去哄娃娃。一些不值钱的,该舍的还是要舍。……只是不能坐等人家来搜,搜出来人家会从容清点;只有找机会主动送出去,混乱中才好魚目混珠,使他们来不及清点……”
冯春生打心底佩服苏春秀想的周全。苏春秀接下来的话,却异常沉重:“春生,这出戏难唱哪!……你记得师父临终前,我们唱的那出《搜孤救孤》吗?”苏春秀突然顿住,冯春生顿冒冷汗,想起他唱的程婴,舍子毁誉,忍辱负重,整整十五年!莫非苏春秀要他唱的就是程婴?……
苏春秀又补了一句:“春生,你要想清楚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冯春生没有多想,只对苏春秀说,“我就把东西送你这里来。”转身沉入浓浓的夜雾里。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0 17:4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
刘满香带着小女明明,搭山里运木材的货车赶到县城。县城她过去来过,也是找爹,但情形与过去大不相同:大街上,高音喇叭做死的叫,时不时走出一群人,风风火火喊着口号横冲直撞;一些车上站着拿枪的人,又不像解放军,在街上呼啸而过,还传来打枪的声音……
刘满香开始有点畏场合,但想到自己一个女人、贫下中农,怕什么?找到县文教科一打听,刘老大果然被“停职反省” 了。刘满香死闹蛮缠,拖到下午快下班,才有人让她与爹爹隔着窗户见了一面,没说上几句话,更不准在爹爹房里过夜。刘老大也只低声嘱咐女儿快回去,要她转告冯春生,无论如何要想法保住行头衣箱,莫让人搜去毀了。
刘满香与女儿在一个小客栈里对付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仍搭到山里运木材的货车回家。冯春生见她们娘俩灰头灰脑的样子,事情明白了八九分。问:“人沒见到?”
刘满香灌了一大碗茶,出了一口粗气才答话:“人到是见到了。不过有人守着。爹千嘱咐万嘱咐,要你好好保住那担唱戏的东西。”
“这还用说!”冯春生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刘满香出主意:“到时他们真的来搜,你挑担子去深山里躲几天。只好我来给你送饭。”
“这又不是走日本。你以为躲几天就躲得了吗?”冯春生摇脑壳。刘满香比起苏春秀的见识差远了,“他们有内线,熟情况。”
“那?……我到无所谓,那些东西搜去也好。在乡里唱戏莫造孽了:风里来,雨里去,半夜舞天光,年头到年尾,你得了什么?叫花子穷快活!……要是像城里戏班子,每月有几十元工钱,也说得过去。……”刘满香摸着女儿的脑壳,眼圈都红了,“我只怕那东西丢了,你魂也跟着去了!”
“你急什么?到时候我自有主意嘛!……”冯春生的主意不能告诉满香。怕一漏风,那出戏唱不成。
刘满香见丈夫这么说,将信将疑,嘴巴撇了撇:“我晓得:不聰明唱不得戏!”说完,抓个打猪草的篮子,带着女儿出门了。
冯春生望着她们娘女的身影,心里反到不安起来:满香嫁他这么多年,他一个心思都在剧团,满香跟他只是受累;要是他这回真的出了事,落了难,她们娘女又会怎样?……
灶上放着煮猪食的鼎罐,冯春生下意识地只往灶里塞柴,弄得一屋的烟,正起身想到门口透口气,一个男人气呼呼地撞进来,两人撞个正着。
“你也听到讯了?”是刘春山。抓住冯春生沒头没脑问了一句。
冯春生莫名其妙:“什么事?”
“哎呀!”刘春山顿了一脚,“你还蒙在鼓里!听说县文教战线什么‘燎原’ 造反兵团的狗‘司令’,带着一车人,押着我爹,又合起公社‘农奴戟’ 那伙人,抓起公社王书记,带着高帽子,挂起黑牌子,马上要到我们大队来了!”
“啊?……”冯春生倒抽一口冷气。来得真快呀!他不晓得,正是刘满香的县城之行,刘老大的话被人听到,才促成了那些人的快速行动。
刘春山急着问:“那担箱子呢?我看那伙人主要是来搜东西的。”
“当当当当……”关帝庙那口大钟响了,不安的声音在大大小小的山谷里乱撞。这钟平时是大队要开大会的讯号。今天,大队长却还在冯春生家里。
刘春山不放心,又问:“那担箱子你藏好沒?”
冯春生见刘春山一副焦躁的样子,觉得先要稳住他。说:“那担箱子我早有安排。你今天不要出面,我来应付!”
“不!我出面。看他们奈得我一个农民的卵何!”刘春山自从妹妹嫁给冯春生,把春生当成了一家人,这个时候,更觉得不能让春生一人受过。
冯春生心里不由一热,但又冷静下来:刘春山若在场,这担箱子肯定送不出去。便推刘春山,说:“他们来头大,硬拚不行。你,我,先还是躲一躲。”
“那也要得。请他们到庙里去找菩萨!”刘春山走了。
山路上,人声开始嘈杂起来。群众纷纷向关帝庙赶去。冯春生走进房里,打开空箱子,把一些烂蓑衣旧棉絮塞在下面,上面盖两层桌围椅搭,又摆了几个乌纱头盔,重新锁好,等路上人声远去,才挑起箱子出门。
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冯春生又想起了师父。二十多年前,师父就是挑着这担箱子带他进山的,走的也是这条路。他在心里念着:师父,当年是躲日本鬼子,如今却是躲自己人,春生怕躲不脱,只好把箱子舍了,没箱子,山里有的是木料可以再做;箱子里的东西,是你老人家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希望,要是毀了,我就是千古罪人!春生无论如何要保住。……苏春秀回来了,她给我点了一出《搜孤救孤》,你老人家在天有灵,要保佑春生唱好啊!……
关帝庙里像煮开一锅粥。冯春生挑着箱子从边门悄悄地溜进去,躲在柱子后面。戏台上真如唱戏一样:刘老大和九龙公社王书记被押在台中,他们都挂了块大黑牌,白粉写的名字上打了红叉;却并沒如刘春山讲的戴着高帽子,刘老大戴的是唱县官的乌纱帽,两边有钢丝弹簧连着的两个大铜钱,王书记戴的是方型员外帽。这应是从县剧团拿的,点子也只有他们想得出。
冯春生认出几个县剧团唱戏的,就站在刘老大身后。与其他几个一律穿着黄军服,戴着像章、红袖筒,手拿红宝书,站成半圆,活像三堂会审的衙役。台前,有个戴眼镜模样斯文的人,正挥动红宝书对群众喷口水。冯春生好像有些面熟,听不清在讲什么。庙里声音太嘈杂了。
这时,刘老大抬起脑壳,那乌纱帽两个铜钱一阵乱晃,逗起台下一阵哄笑,那些造反派衙役们更是前仰后合,笑着一团。那个眼镜不知发生了什么,皱起眉头,转过脑袋。刘老大倒沉得住气,朗声一喊:“袁司令!……”
台下一下安静下来。
刘老大接着说:“山花祁剧团是我在这里办的。无非是想这偏远山区群众有戏可看,逢年过节大家热闹热闹。要有罪只问我,与剧团与群众都沒关系。不过,这么多年来,剧团也不光唱老戏,配合中心工作搞宣传,也排了不少新戏,宣传了党的政策、伟大的毛泽东思想,那年那个《长寿茶》,在专区会演得奖,你也在场嘛!……”
“刘耀庭,不准你放毒!”眼镜一副义正词严神态,“你不要为十七年的文艺黑线评功摆好了。《长寿茶》是大毒草!表面上是采茶献给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其实是恶毒攻击!历史上只有秦始皇才不顾人民死活,去求什么长生不老药。一位最关心人民、最爱护人民的伟大领袖,会同意人民群众冒着生命危险去采什么长寿茶吗?……”
刘老大不得不承认碰到了对手。姓袁的肚子里,的确有点墨水。你不就是妒恨我阻了你往上爬,一个小科员没当上文化馆长吗?这些话你当时为什么不讲?那副跑上跑下的奴才相,还不是想上下讨好?……只是,今天他不便说。
冯春生忽然看见李春发在“马门“边现了一下,有人跑出来在姓袁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原来,李春发与 “农奴戟” 那伙人都躲在后台,对本乡本土群众,多少有些顾虑。台上站出来的造反派都是县里来的造反正规军。
姓袁的见从气势上压倒了刘老大,改变了语气:“刘耀庭,我今天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赶快叫你儿子或女婿,把那担唱老戏的行头衣箱交出来,对受蒙蔽的群众,我们也就不追究了。”
刘老大一边用眼睛搜索台下,一边说:“他们是业余剧团,有几多唱戏的行头?几件烂袍套,恐怕早烂得不成样子丢了。”
姓袁的奸笑了一下,说:“刘耀庭,你不要顽固不化,死不改悔就变了矛盾性质了。你对你女儿是怎么叮嘱的?你以为我们不晓得?我们现在对你是文斗。要晓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姓袁的话刚落音,立刻走出两个人,都是县剧团唱武生的,站在刘老大背后,解下腰上的军皮带。
台下一下子紧张起来。群众议论纷纷:
“真的要打人?”
“听说县委书记他们都敢打。你没看见王书记站在一边,连一句话都不敢讲吗?”
“好汉莫吃眼前亏。老戏反正不准唱了,东西交出来算了!”
“说得轻巧,一件蟒袍几十石谷,糟蹋了,哪个不心痛?”
姓袁的又在催了:“刘耀庭,你不要逼我采取革命行动,你最好让他们交出来!”
王书记扯了刘老大一下,刘老大没理会。他是山里走出的一条汉子,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岂能服软?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台上那些造反派有节奏地挥着红宝书,就像唱戏的衙役喊堂一样。两个唱武生的也摆开架势,举起了皮带。
冯春生看不下去了。挑起箱子,对台上高喊一句:“不要逼刘大叔,箱子我挑来了!”
这唱戏的霸音,中气很足,一下把场子镇住了。群众闪出一条路,冯春生一直走到院坪当中,有意把箱子重重地磕在石板地上。那沉闷的声音,仿佛也把众人心头撞了一下,久久不息。
刘老大怔住了。远远看着,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冯春生,你!你……”刘春山突然一个箭步,出现在冯春生面前,气得直顿脚。
台上的造反派立刻反应过来,纷纷跳下,站在冯春生和箱子周围,把刘春山隔开。群众像看把戏一样围拢来,几个造反派赶来赶去,赶成一个大圈。
姓袁的来到圈子中间,显得十分高兴,拍着冯春生肩膀,说:“老冯有觉悟,反戈一击。好,好!革命的欢迎,不革命的滾蛋!……老冯,请你把箱子打开!”
冯春生没料到姓袁的会来这一手。开开箱子露出马脚怎么办?……刘春山正气冲冲地看着他,使他顿时心里有底:春山,幸亏你来救场!正要你佩合,这戏才唱得下去。他一边掏锁匙,一边有意对刘春山说:“春山,你莫怪我。我晓得这些东西来之不易,可是形势所逼,我也沒办法呀!”
刘春山血往上涌,颤抖地指着冯春生:“你,你这个奸贼!……”
冯春生就是要刺激他,他越激动越好。冯春生终于开开一个箱子的锁,一个造反派拿出一个头盔,嘻嘻哈哈往头上一戴,其他人正要往下翻,刘春山冲上来:“老子跟你们拚了!”
造反派只得停下来,乱了一阵才把刘春山抓住。常言道,真把式当不得假戏子。刘春山练过功,要不是造反派里也有唱戏的,要制服他还真难。但在场群众却沒人出来帮忙,使冯春生有点心寒。
刘老大站在台上,又发话了:“袁司令,如今不准演老戏,我拥护。只是这东西,是大家辛辛苦苦一个钱一个钱办的,也莫糟蹋了。可以封存起来,改作他用。”
刘老大自然不晓得这其中的奥妙,冯春生感到若如他所说,到头来定会露底,便立刻插话:“刘大叔,你老也不用代我们受过了!这些东西留住也沒用。一把火烧了,大家干净!”
“对,不破不立!”姓袁的怕夜长梦多,决心快刀斩乱麻,把手一挥:“烧!”
早有造反派提来一桶煤油,分别泼在两个箱子上,刘春山奋力挣脱,抓住箱沿,姓袁的见势不妙,狠的一下把箱盖踩下,包着铜皮的箱盖像锋利的铡刀,咔嚓一声,把刘春山的两个手指,活生生地铡断了。箱子立刻被点燃,火訇然一声烧大了。
刘春山抬起冒血的手,指定冯春生:“冯春生哪冯春生!师父与大家都沒看透你,今天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人说戏子无义,你真就是一个无义的戏子!……”
手指上的鲜血,一滴滴砸在地上,好像一朵朵绽开的映山红。

十四

烧了行头衣箱,造反派那方志得意满,冯春生这是丟卒保车。可是,冯春生也是过了楚河汉界的卒子,沒有退步了。上面造反派把他当“典型” ,下面群众把他当“奸贼”。 妻子刘满香一天到晚诉落他:“莫怪春山那样骂你咧,你想救爹也不能那样去救呀!做出这种讨好卖乖丢人显眼的事,害得我俩娘女,跟着你也做不起人!……”
冯春生这才开始懂得苏春秀说“这出戏难唱” 的份量。刘春山自己也唱过戏,骂出‘戏子无义’ ,是对他做这事确实恨之入骨了。冯春生从小受师父教育,一向最看重的就是这个“义”字,所以,曾把那个已夭折的大儿子取名“学义” ,后出生的这个小女取名“明义” 。现在,刘老大远在县城受审查,刘春山虽近在咫尺,又与他形同水火,他找哪个去说真相?妻子刘满香嘴巴不稳,若说给她听,她会到处去给丈夫洗冤,那样一来岂不前功尽弃?而且,东西又存在苏春秀那里,他们暗中来往,满香也决不会容忍的,她若去找春秀对质,事情甚至会闹得不可收拾!那么,冯春生只有橫下心,把这出戏一人唱下去了。
不久,“袁司令” 派李春发把冯春生接到县城。当时,全国学唱样板戏,中央样板团都请一些名角撑门面,县里学样,想到了反戈一击的冯春生,觉悟、业务,都没问题。“燎原” 造反兵团本来就是以原县剧团等宣传文化战线为基础成立的,组织一个“兵团文艺宣传队”自然不在话下。但原来剧团主角已批成“三名三高” ,后来的李春发业务算好,又是丑行,演不来正面人物。冯春生一去,李玉和、楊子荣,非他莫属。
冯春生呢?叫他唱岂敢不唱?何况有中央文革、样板戏的大帽子罩着,他能跳皮?冯春生懂戏啊,一看剧本、电影,就觉得中央的本子、中央的导演,比老戏确实要强许多,不知不觉就投入进去了。他本来是个唱戏的。
“袁司令” 终究是个文化人,比那些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造反派头头,更有心计。他要与刘老大比个高下,政治上要压倒,业务上也要胜出,决心把“兵团文艺宣传队” ,至少要办成县级样板团。他见冯春生祁阳腔太重,利用电影队抓在自己手里,专门安排电影片子,反复放给宣传队的人看,又让录音要冯春生反复听,以便练习京腔、京白。冯春生小时在北方呆过,语言有些基础,加上投入,基本也能过关。姓袁的见有进展,私下里还许愿帮春生解决粮食、户口,称呼也从“老冯” ,渐渐变成“春生同志” 甚至“冯师傅” 了。
一夜唱完戏,李春发提了桶热水,进了冯春生住房。从冯春生交出箱子,他认为与他有了共同行动,时不时来套近乎:“大哥,趁水热,来洗把脸,烫个脚。”
“我自己来!”冯春生还是接过李春发递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提过水桶洗起脚来。他本来对李春发有点看不起,但李跟姓袁的跟的紧,又不能得罪他。再说,自己虽身在曹营心在汉,卻没关公过五关斩六将的气概,不也是在这里混,比他又好到哪里去?……
李春发又发来一根烟,帮冯春生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根,有意无意地说:“要是把苏春秀也搞来,兵团宣传队的角色,就崭齐了……”
冯春生一听,马上沉下脸,警告说:“春发,苏春秀回来的事,你可不能捅出去!”
“大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李春发连忙辨解,“你我都是同科弟兄,当讲不当讲,晓得轻重。这次参加造反,也是如你所说‘形势所逼’ 嘛!你来宣传队,是我极力举荐的。刘老大刘春山父子,一向为了他们当官,把我们弟兄卡死在山里,不然你早该出山了。”
冯春山不便多讲:“唉,各人有各人的命。”
李春发更加贴心地说:“大哥,我要跟你讲明:苏春秀的事,确实不是我透的风。其实,地区,这里,早就晓得,只是地区的人忙着夺权,暂时还顾不上,只对县里发了通辑令。但袁司令这个人爱才,按兵不动。你晓得他打什么主意?他是想等风头过去,把苏春秀留在县里。袁司令的气魄大呢!”
“哦……”冯春生对李春发的话虽不全信,但一想还是有点符合情理:苏春秀过去是块大红牌,一举一动有人注意,岂能瞒骗过去?是上面打派仗,是九龙岭太偏远,才躲下来的。他忽发奇想:要是能再与苏春秀同台唱戏,重振春字科班雄风,师父九泉之下也是个安慰;只是还是要唱祁阳戏,熟门熟路,本地群众也习惯。便对李春发说:“你可向袁司令建议,还是唱祁剧。不是外地已有用地方戏移植样板戏了吗?”
李春发拍手称好:“大哥哇,你这建议实在是高!那些京腔京调,大家都弄得别别扭扭,我看袁司令会同意的。他呀,也正在琢磨搞出新名堂呢!”
后来宣传队排演《沙家浜》,就改用祁阳戏来唱了。冯春生又要演郭建光,又当配曲、导演,起早贪黑,忙了个把月,在县革委成立大会上一唱,县城都轰动了。连地区来的人也不得不刮目相看。因为地区早就想移植样板戏,却不想下面县里倒先弄出来。姓袁的出了风头,进了县革委领导班子。冯春生被袁司令提为宣传队副队长,也渐渐安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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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转眼又到了“烂九月” ,一阵秋雨一阵涼。冯春生出山时正是热天,没带多少衣服,到县城又忙于排戏、演出,一直没回家看看,家里怎样了?满香,明妹子,都放心不下,便想请假回去打一转。正好,袁司令来兵团宣传队布置新任务:宣传队到九龙岭那个唱老戏的窩窩里去唱样板戏。表面上是说坚持上山下乡,占领革命文艺阵地,内心的小九九,是他移植样板戏尝到甜头,为进一步压倒刘老大、坐稳宣传文教战线头把交椅再造声势。
那天,久雨初晴。宣传队的人都穿一色的“造反装” :军帽、军服、像章、皮带、语录袋、忠字牌全副装扮,坐一部客车红旗猎猎浩浩荡荡地向九龙岭开进。公路只通到枫树坳,姓袁的要宣传队人下车排队,整齐地朝关帝庙走。冯春生自然也排在队伍里,引起站在苏春秀娘店子外面看热闹的群众议论纷纷:
“冯春生发达了:衣锦还乡呀!”
“不晓得他祖宗前世做了什么孽?出了他这个现世宝!”
“唱戏的什么名堂做不出?昨日装爹,今日变崽。历来一句话:戏子无义!”
……
一句句话像一条条鞭子,抽在脸上,打在心里,麻辣火烫。冯春生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会出事。今天会出什么事!……但他只能低着脑壳跟着队伍走。
到关帝庙,宣传队马上布置戏台,来个里外满堂红。冯春生心神不定却走不开,一直等吃了饭,离开演还有段时间,他才请假回去。
时已傍晚,屋里还没点灯。冯春生走进去,只看到两点白光一对高一对矮,耵着他一动不动。刘满香一副不认得人的样子,没有做声;明妹子躲在娘身后,又忍不住伸出头来,惊异地望着来人这身不同平常的打扮。
冯春生心里在痛,只差没出眼泪。他立即找灯点亮,摸出口袋里买回的水果糖,说:“明明,是爹呀!你不认得了?”说完拉过明明,剝了一粒糖,喂进女儿口里。
明明吃着糖,问:“爹爹,你出去这么久了,何解今天才回来呀?”
冯春生摸着明明脑壳,说:“爹爹要唱戏啊!”
“那戏好看吗?”
“好看。等会要娘带你去庙里看。你跟娘坐到戏台上,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明明拍起小巴掌,转身对娘说,“娘,今夜有戏看呢,快煮饭吃罗!”
刘满香抓蔸蔬菜提个竹篮出了门。
刘满香这一去,事情就真来了:也是冤家路窄,她在溪边偏偏碰上了苏春秀!
苏春秀是因为落了许久的雨,好不容易等到个晴天,想把沤了几天的衣服拿到小溪里去洗一下,心想已到傍晚,群众又到关帝庙看戏去了,该不会碰到什么人;而刘满香,原先以为冯春生交出行头衣箱是因救她爹爹,后冯春生去了县城不管家事,听到一些女人对她嚼舌根,说看见冯春生深更半夜进了苏春秀屋,好久没出来,联想到自己男人平时还算稳重,为何苏春秀一回来就变了个人?肯定是被这个狐狸精迷住了,狐狸精与自己男人早有旧情,如今她男人又死了,一定是想勾引春生才跑回来的。本来,刘满香想找上门去,可“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自己并没抓到他们什么把柄,这一肚子怨气一直未消,不想今天出门洗菜碰到,岂肯放过?
刘满香火气十足,指着苏春秀,首先发难:“苏春秀,今天冯春生回来了,你又想来接他去你屋里亲热亲热吧?”
苏春秀胀红了脸,不知所措地低声说:“满香,你别这样,别这样……”
刘满香寸步不让,逼近说:“那要怎样?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你要有情义,当初就要嫁给他,免得我来当替死鬼。你克死一个男人还不收手,还要害好多男人?”
刘满香声音大,冯春生在屋里都听到了,急忙跑去来。苏春秀看见冯春生,怕三人对面更难堪,含泪转身跑回去了。刘满香正在火头上,又追上几步拍手骂了几句:“哼,死不要脸的狐狸精!不是你勾引我男人,他何得做出那样丢人显眼的事来!……”
冯春生走近抓住满香手,压着嗓子低吼一声:“回去!……”
刘满香见是冯春生,更加火上加油,挣开手说:“嗬,我骂狐狸精你伤心了?你说,你为何要拱到狐狸精屋里去?”
冯春生沒想到满香会烈成这样,见她大喊大叫,自己名誉事小,若有人多个心眼想到烧箱子的事去追究苏春秀,事就大了。刘满香见冯春生不做声,以为他做贼心虛,愈加证实自己的怀疑,不禁悲从中来:“好哇,你们合板来害我,把我当傻宝!……”
“啪!”冯春生见刘满香还要往下说,情急中一巴掌打在满香脸上,手都震麻了。
刘满香跌在地上,披头散发,脚打手打只喊:“把我打死算了!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附近几家有人出来,远远地站在门口看。冯春生不想让人看把戏,使劲把满香半抱半拖才弄回屋里。
刘满香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明妹子在床边一个劲地哭着喊娘。满香担心女儿饿了,动了动嘴巴:“明明不哭,娘睡一下,你自己装饭吃,鼎罐里有碗蒸鸡蛋。明明乖,听话……”
冯春生精疲力竭坐在灶屋里,听着满香微弱的声音,起身为明明装饭,看着女儿眼泪婆娑地吃饭,心里说不出的后悔。自结婚以来,虽说有时也争吵几句,他从来没动满香一个指头。今天怎么了?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对堂客出气,算什么威风?……山里女人直肠子,哪晓得我与苏春秀在唱什么戏啊!应该早点告诉她,只要讲明利害,谅她也不会出去乱讲。终究是结发夫妻,不能瞒她呀……
冯春生等明明扒完饭,正要去房里,李春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大哥,袁司令请你赶快去庙里商量。今天是下乡头炮戏,一定要打响!”
“我……”冯春生左右为难,一时不晓得从何讲起。
李春发不管不顾,拖起冯春生就走:“袁司令的作风你晓得,有什么事等下再说。”
冯春生只回头说了声“明明,等下我来接你和娘” ,便由李春发拖走了。

十六
刘满香闭着眼睛睏在床上,仍能感觉得到冯春生把女儿接出去在守着吃饭,心里稍微平静了些。大吵大闹过去,她确实精疲力竭,刚迷糊一阵,突然听到明明在嘤嘤地哭,又惊醒了,喊:“明明,怎么了?”
明明跑过来,哭着说:“爹,爹……”
“到底怎么了?”刘满香翻身下床,望着灶屋。
明明仍哭着:“爹又出去了!”
“哦?”刘满香跌坐在床上,“这个沒良心的!……”平静一点的心又翻腾起来:一去杳无音讯,回来屁股没坐热又跑了。莫非我伤了那狐狸精,他要急忙去抚恤她?……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和她算什么?我与你少说也是十多年的夫妻呀!……虽说大伢子沒保住,还有个明妹子呀,若接不上香火,还可再生嘛!你就这样看死我,往死里打?好,既你嫌弃我,我就死给你看……她瞄着柜子顶上那半瓶农药,想起身去拿,见明明望着她又停住了。明明,娘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娘也是在试你爹啊!想到这里,对女儿说:“明明,你去大舅家喊你大舅来,就说娘找他有事。乖,快去!”
刘春山家就在隔壁不远,冯春生与妹子满香吵架的事他都清楚,只是被堂客拖住沒有出门。当明明眼泪未干跑到他家时,他顿感事情不好,忙问:“明明,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明明说:“大舅舅,你快去我家,我娘找你。”
刘春山抱起明明就往妹子家里赶,刚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农药味,走进房里,只见满香歪在床上,披头散发,手里还拿着一个农药瓶。刘春山急忙放下明明,夺过妹子手中的农药瓶,说:“你怎么这么蠢啦!”
刘满香口涌白沫,人还清醒,眼睛勾勾地望着春山,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就……就是要……死,死给他看!……”
“娘,娘!……”明明拉扯着娘大哭起来。
刘春山急得团团转:“唉,他算什么人!你还与他较真?么得了啊……”
春山堂客走进房里来了,见此情景直奔床头,扶起刘满香,用手指想扳开满香的嘴,想让满香把东西呕出来。可满香牙关咬得紧紧的,忙吩咐男人:“你快去庙里把冯春生喊回来呀!”
刘春山有点犹豫。堂客又补了句:“快呀!看场合只能赶紧送医院。”
刘春山一路飞脚跑到关帝庙,冯春生正穿着李玉和的戏装在戏台上领着一队穿造反装的队员表演,一声“谢、谢、妈!” 刚出口,刘春山拨开人群,冲到台前大吼:“冯春生,你谢什么狗屁妈?你堂客在屋里喝农药啦!”
唱花脸的嗓子本来就炸场。这一吼,台上台下沉寂片刻,忽然像炸开了锅,议论开来:
“喝农药?到底为什么?……”
“人命关天啦,他还有心思在这里唱戏?……”
“唉,戏子嘛!……”
姓袁的出来了,站在台中,双手两摆,喊:“乡亲们,乡亲们!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乡亲们,要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哪个胆敢破坏革命样板戏的演出,以现行反革命论处!”
刘春山毫不退缩,立刻回话:“哼,姓袁的,你莫拿大帽子来压老百姓!毛主席语录第104面讲群众路线: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你吓唬哪个?毛主席要‘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服务’。你忘记了?”
这是中国特殊年代的一种特殊政治方式,谁都可从毛主席语录中找到有利于自己的语录为自己辨解。冯春生晓得一旦开头,可没完沒了。他等不起辨论的结果,从最初的震惊醒悟过来后,现在急于想回家,不得不走近姓袁的,喊:“袁司令!……”
姓袁的意识到,戏是不能继续唱下去了。这么多群众看着他,他必须树立比刘老大更关心群众的形象。他回头拍拍冯春生的肩,叹了口气,说:“春生同志,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事情既已出了,就要妥善处置,那你就先回去看看……”
冯春生就等这句话,转身就走。姓袁的又拉住交待:“不要这么急嘛!如果需要去医院,宣传队的车子停在枫树坳,你们可搭车与大家一起去县城。”
“谢谢袁司令!”冯春生两把三把剥下戏服,匆匆走了。
姓袁的看着台下刘春山与一些群众还在,又说开了:“乡亲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尽管我不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但救人要紧,今晚的演出只好暂时结束。感谢大家对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支持,感谢大家对革命样板戏的热爱!今后我们一定要坚决横扫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让革命英雄占领舞台,坚持上山下乡,送戏上门……”
群众开始散去。有人说:“姓袁的还是讲了句人话。要硬卡住冯春生唱戏,今夜就有好戏看了。”
刘春山在旁,接了句:“哼,尽卖狗皮膏药!”
另有人问:“春山队长,你老妹何解这样想不开呢?”
“都是这唱戏害的!”刘春山头也不回往前走了。
有人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冯春生三步并两步赶到家里。嫂子、明明哭成一团,附近闻讯而来的妇女站满一屋,他拨开众人,走到床前,刘满香面色已开始发青。他二话没说,揹起满香就往外走。
春山堂客拉着明明追上来问:“春生,你到哪去?”
“送医院。”冯春生看到女儿,又补了一句,“明明拜托你帮忙看一下!”
刘满香昏昏沉沉,在冯春生背上一颠一颠,醒了,呻吟有声。冯春生停下歇口气,问:“满香,你……你要挺住呀!”
刘满香无力地打着冯春生:“你,你……让我……死,死吧!”
“莫讲傻话!”冯春生气喘吁吁,不敢停下脚步,一鼓作气揹上枫树坳,宣传队车子停在那里,人还未到,他焦急地望着关帝庙方向,等了好一阵还不见人影,就算收场也不要这么久呀!唉,不关自己的事是不会性急的。他这一路奔跑早已疲惫不堪,只得将满香放到苏春秀娘店子的阶级边。
冯春生望了望店子,黑灯瞎火,沒有一点动静,再看满香,全身都在抽搐,人越来越不行了,又抱紧满香,只想苏春秀和她娘出来帮他一把,口里喃喃地不断念着:“满香,满香……么得了罗!……”
苏春秀与她娘一直关门在店里偷看,春秀几次想出来,都被她娘死死抱住,动不了身。
冯春生再次望着关帝庙方向,似乎听到人声,他不由得放下满香,跑过去声嘶力竭地大喊:“袁司令,快来呀!人已经不行了呀!”又跑回满香身边,扶起来说:“满香,满香,他们快到了,我们马上要去医院了,你要挺住!你,你?……”
刘满香任凭冯春生左摇右摇,脑壳耷拉下去,双脚一挺,再也不动了。
“满香呀!……”冯春生一声长啸,在山谷中久久回响。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0 17: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
刘满香一死,冯春生家的顶梁柱塌了。豬在栏里饿得尖叫,无人打猪草煮豬食去喂;人吃的饭,不是还有生米,就是烧成黑炭。家里事一团乱麻,不晓得从哪理起。刘满香下葬那天,刘春山与冯春生大吵了一场,两家断了来往,冯春生从此一天到晚在家里傻坐着,没得一句话。
小明明横遭这么大的变故,也缩在屋里,爹不啃声,她也成了小哑巴。有时实在憋闷,想出去玩,平时的小伙伴都远远看着她,躲着她,不拢来,好像她身上有什么晦气。她只好一人寻到娘的坟前,跟土里的娘说说话,说累了就扒在娘坟头睡了,直到她爹想起她来,才来找她把她抱回去。
有一天半夜了,冯春生不见明明归屋,才想起去刘满香坟头找。到了捨身崖,明明不在!他急着满山满坡去找,到处喊:“明明,回来呀!明明,你在哪里呀?明明……”
四面山谷回声应过,再无半点声音。
冯春生跌跌撞撞地在山路上奔走,一个个山头像一头头巨兽蹲在那里,虎视眈眈,似乎在等待机会将他一口吞噬。他无望无助地趴在山坡上,哀哀地哭泣:“明明,爹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呀!你到哪里去了?妹子……”
冯春生喉咙壕干了,力气耗尽了,不晓得过了多久,又挣扎着爬起来,昏昏沉沉不晓得自己要到哪去?其实,他转来转去,都是围着捨身崖打转转,山里人把一些死在外面的横死的夭折的人都埋在这里,他师父埋在这里,他三岁的义伢子埋在这里,他堂客满香又埋在这里。
三代人都埋在这里,莫非如今轮到我了?……冯春生猛然看到师父的坟碑,一下跪倒在师父坟前,说:“师父,春生有负你老人家厚望,你老人家要召春生回去么?”
黑暗中,师父缓缓走来,对冯春生说:“春生,人生百年,来去匆匆,只有戏会一代代传下去……”
冯春生望着师父,说:“师父,我如今弄成这个样子,你老人家教我怎么去传呀!……”
师父变成了苏春秀。她说:“春生,这出戏难唱……你要想清楚啊!”
刘春山跳出来,挤开苏春秀,用那还在滴血的手指指着,吼:“冯春生哪冯春生,师父沒有看透你,我总算把你看透了:你是个无义的戏子!”
刘春山刚说完,刘满香披头散发扑过来:“把我打死算了!我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冯春生对满香说:“满香,我也不想活了,你等着我。”说完,慢慢站起,一步一步向悬崖走去。耳边山风呼号,脚下,九龙水库水拍崖壁,发出阵阵叹息。
“春生!”一声尖厉的呼喊让冯春生一怔:哪个还在喊我?直到一只手把他拉转来,他才看到是苏春秀,气呼呼地站在他的面前。
苏春秀面色惨白,另一只手提了盏马灯。她捅了冯春生一下:“你,怎么这么糊涂?”
“春秀?”冯春生晃如隔世,看着苏春秀,想起前情,苦笑了一下,“当年我们是在这里分手吧?如今你又来給我送行了?你我真是有缘啦!哈哈……”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苏春秀毫不怜悯:“你想一走了之?”
冯春生不敢正视苏春秀:“我不走,还有什么臉见人……”
苏春秀顿时火冒三丈:“那我呢?嗬,你把我拖进来,把东西甩给我,我又去向哪个交待?当初我就跟你讲了,不要惹麻烦,你偏不听,如今麻烦来了,你就甩手不管,你想过我吗?”
冯春生被苏春秀这一顿数落,终于醒过来了,眼睛光光地耵着苏春秀,见她也眼泪涟涟,记起自己是来找明明的,不由得又哭出声来:“明明……丢了……”
“没丢。在我那里。”苏春秀又数落起来,火气小了些:“你哪像个当爹的?有一餐,没一餐,女儿出去也不管。明明是满香身上掉下的肉,不管满香怎么对我,她也因我而去,我欠她的,我来还。我要替她把女儿带大。”
冯春生又感动又担心:“只怕满香娘屋人刘春山容不得你……”
苏春秀早把一切都想了。她告诉春生,她也不想再在山里躲了,回单位去自首。那伙造反派如今主要要抓权,对一个唱戏的,捞不到什么油水,也不会多来纠缠。她听说已经把一些人送五七干校了,她是山里长大,搞劳动吃得消。她娘年纪大了,一直在山里没得罪人,那些东西就由她娘照料。说到最后,苏春秀动了情:“明明我带出去。那边我还有一对儿女,由他们奶奶带着。只是你……不到四十的人,一脑头发全白了。……”
“是吗?”冯春生一摸脑壳,有点不相信,“唉,以前唱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头发全白了,以为那是撰本子的人编的。世上哪有那样的事?我,这才几天呀?……”
“你呀,这一世就活在戏里。……”苏春秀又严肃起来,“今后不管有天大的难处,你要挺下去。师父在这里看着你。你原想保住那些东西,还不是想继承师父遗愿?走出这一步,就要走到底。日久见人心!”
冯春生频频啄着脑壳。听到远处几声鸡叫,两人才依依不舍走下舍身崖,分道向各自家里走去。

十八
苏春秀带着明明,悄悄地离开九龙岭,正如她悄悄地来。
一回到省祁剧院,苏春秀就被发配到宝庆地区最偏僻的一个县,也是省属文艺部门的“五七干校”,看了几年牛。1971年冬,她又回到省祁剧院。1977年春,省祁剧院从长沙迁移宝庆,改名湖南祁剧团,苏春秀调宝庆艺校当了教师,冯明明也正式成了艺校学员。不过,明明想起唱戏的遭遇,并不想学戏,是苏春秀考虑她将来好安排个工作,读其他学校又基础太差,才勉强安下心来。
冯春生始终孤家寡人一个,守在家里,左邻右舍的白眼,七嘴八舌的闲话,使他度日如年,索性一个人搬到了关帝庙,图个清静。
粉碎“四人帮” 后,刘老大落实政策离休,回到了九龙岭,住在大儿子刘春山家里。在听了儿媳关于冯春生种种事情的诉说之后,决定到关帝庙去找冯春生问个究竟。
这是深秋的一个上午,刘老大沿着上山的石板路,一步一步朝关帝庙走去。这些当年先人用麻石砌成的石蹬,几百年下来,被人们的脚板磨得十分光滑,只是年久失修,有些石板挪到了路边,路面变得坑坑洼洼。刘老大毕竟上了年纪,过去的“飞毛腿” 已走得有些吃力,走几步要歇一下。山里风大了,吹过重重叠叠的马尾松树稍,山谷唱起无字大合唱,反复不断地在咏叹人世间的沧桑。深沉,凝重。
突然,在这合唱声中,一个男高腔突兀而起,像一支北方唢呐直冲云天,那么凄凉,那么悲怆:

为孤儿……十五年……吞声,饮恨(哪)……

刘老大站住了:冯春生?……
高腔继续:

在人前……强笑臉……苦在心中……
今夜晚见韩厥……细盘细问
看一看他如今……是奸,是忠……

刘老大记得,这是《搜孤救孤》里程婴的唱段,正是生角冯春生的拿手戏。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进关帝庙门,大庙一片荒败景象:院坪里,丛丛狗尾巴草,举起千百条泛白的尾巴,像一片招魂的幡子;残墙上,土改合作化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各个时期的标语口号,横七竖八叠成一团,看不到一句完整的话,却又顽固地向来人展示岁月的痕迹。
刘老大穿过中厅,走向厢房,不停地喊:“春生,冯春生!……”
没人应答。奇怪?刘老大又折回院坪,这才看到冯春生,原来站在戏台上。他进门只往前走没有后看。
冯春生穿一身对襟青布衣裤,形单体瘦,腰板尚直,一头蓬乱的须发全白,衬出一张布满皱纹的长脸。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刘老大,是来兴师问罪?还是……?
“春生,你发什么呆?快下来呀!”刘老大朝冯春生大喊。
冯春生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走下戏台,领刘老大去到他住的厢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倒了出来。
刘老大听了,不禁老泪纵横,说:“历来有句话: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春生,你受苦了……”
冯春生早已泪流满面,只是要把话说完,才没哭出声来。最后,他告诉刘老大,那些东西现在由苏春秀娘保管,放在她娘的店子里。
两人急急地赶往枫树坳。苏春秀娘头发也全白了,腰也勾了,走路颤颤巍巍,看到刘老大与冯春生走进店里,也是一阵唏嘘,不时翻起衣角拭眼睛。
冯春生直说来意:“大娘,我和大叔来,是想看看我放在你这里的那些东西。世道变了,也该重见天日了。”
“哦……” 苏春秀娘回话,“那些东西我一直没动,藏在后山的红薯窖里。怕人到屋里来搜啊!”
冯春生与刘老大又到店后的红薯窖,把两大包东西起出来,打开一看,天!这还是过去那些东西吗!潮潮润润的,霉气扑面而来,颜色一片灰暗,想拿起一件袍套,根本提不起,一上手就掉了。朽的朽,烂的烂,没有一样全的……
冯春生心痛不已:“怎么搞的?……”
苏春秀娘自责:“十几年不见天日,我又不敢拿出来。还不起虫,发霉?唉!都怪我……”
刘老大一旁搭腔:“老嫂子,这也怪不得你。要怪,就怪……”
他们正在说着,一辆吉普车在店门口停下,有两个提着公文包干部模样的人跳下来。
刘老大认出是县委办的,便迎上去,问:“两位今天怎么有空到九龙岭来?”
其中一个干部说:“刘局长,您回老家来了?这事正好请您协助一下。”
刘老大说:“我?已经退下来了……”
另一个干部说:“您本乡本土,正好协调各种关系。”
刘老大奇怪:“到底什么事呀?”
另一个干部解释:“刘局长,是这样的:县里正在清查‘三种人’ ,据袁卫东交待,你们这里的冯春生,当过他燎原造反兵团宣传队的副队长,因此要提冯春生去县里交待清楚。”
刘老大很气愤:“姓袁的这个杂种!那还不是他逼迫人家的?”
冯春生想不到麻烦又来找他,不想让刘老大为难,马上站出来,对两个干部说:“我就是冯春生,正好要找姓袁的算账!我跟你们去。”
两个干部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找到人,态度也变得不那么硬了:“好!你能积极配合就好,那我们就走。”
冯春生随两个干部上了车。刘老大与苏春秀娘忧心忡忡地看着吉普车朝山下开去,一转弯就不见了。

后记
这部小说匆匆忙忙写完了。显得虎头蛇尾。人老了,力不从心了。本来,打算写到改革开放之后,戏曲衰落,歌舞兴起。冯春生女儿冯明明在县文化馆任戏剧专干,下海拉起一个歌舞队,给人们红白喜事热场。由于她有戏曲功底,给办白喜事人家哭灵,有腔有板,声情并茂,十分到位。渐渐声名远播。因乡里人办白喜事多用豆腐为主菜,故去参与白喜事叫“呷豆腐饭” ,人们便送了冯明明一个“豆腐皇后” 的桂冠(大约是从鲁迅“豆腐西施” 那儿衍生出来的吧?)。主人公换了,只能是另一部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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