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上官南剑 于 2012-11-30 19:33 编辑
这是我最近完成的一部小说。许多地方都与故乡风土人情有关。我先后在邵阳专区文工团、邵阳市花鼓戏剧团、双峰县文工团,当了整整20年演员,与许多戏曲艺人也有接触,发现大部分人都讳忌“戏子” 这个称呼。原因是旧社会,把王八戏子吹鼓手,视为下九流的角色,没有一点地位。更要命的是那句“戏子无义,婊子无情” 。 其实,婊子有无情的也有有情的,有情的比常人更有情。如杜十娘;戏子也一样,有义的比常人更讲义气。戏子也是人,同样有人世的悲欢离合善恶美丑,台上百媚千红,台下酸甜苦辣。于是,便有了下面新、旧社会里一群真正意义的“戏子” 及他们的幕后故事。 故事主要人物有: 生,冯春生; 旦,苏春秀; 净,刘春山; 丑,李春发。 他们都共一个“春” 字,原因都是一个科班出来的。师父名“九岁红” ,原来的领班叫刘老大,解放前是地下党的交通员。
作者还得慎重声明:小说中牵涉到湖南祁剧团及邵阳地下党的人与事,那是为故事需要七扯葫芦八扯叶乱扯的,与实际生活完全是两码事,千万不可对号入座。小说家言,万勿当真。 不罗索了,还是请看小说吧!
戏子(中篇小说)
一 冯春生到老还在问自己:我这一辈子怎么就稀里糊涂当了戏子呢? 冯春生闯荡江湖,阅人无数。“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 。世人都会演戏,这当与不当,本无区别。问题是,他这一当,遭了不少罪,而原本是可以不当的。 那是哪一年?冯春生对这年刻骨铭心。后推算出是民国二十七年。那年秋天,他爸他妈带着他过了长江,逃到了湖南岳阳。听说日本鬼子马上会打来,他们又走到长沙。又听说长沙保不住,只好又往南边跑。 一天夜里,他们落在一个小镇的客店里。吃完饭,他爸他妈就忙着去找车子的门路去了,他一个人守在店里。偏偏附近一座大庙正在唱戏,锣鼓唢呐一声接一声,尽朝他耳朵里灌。他还小哇,哪有不好奇的?早把爸妈要他在店里看行李的话,丢到了九霄云外,顺着那锣鼓唢呐声就寻了过去。 大庙的地坪已被大人们的脚插得满满的。小春儿钻来钻去,总只能望到大人的背影。正急得无法可想,忽然看到院墙上骑着一排孩子,一个个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便顺着墙边一棵大树也爬了上去。 从知事的时候起,春儿就在逃难的路上。从北到南,开始坐火车,爸妈说叫棚车,又黑又闷;后来挤汽车,那汽车和挑箩肩担的人流混在一起,时不时远方的枪炮声和人们的惊叫声,让他胆战心惊。这一下,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从没见过的新奇场面:高台上灯火通明,花花绿绿,一会儿红胡子杀进,一会儿白胡子杀出,好不热闹!耶!有个拿着两个大圆锤的大花脸,竟然被一个拿棍子的毛丫头打翻在地,只晓得“哇啦啦” 的叫。春儿后来正式学戏后,晓得这戏是《孟良扳兵》。当时根本听不懂这南方戏腔,糊里糊涂也跟着其他孩子“嗷嗷” 叫,瞎起哄。 “春儿,春儿!……”直到他爸搬来凳子把他拖下墙来,他才晓得是在喊他,“找了你大半夜,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啦?” 他妈忙着给他拍灰,叹了一口气,说:“看你这身灰!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车。” 春儿多么不情愿离开那座院墙。直到睡在床上,耳朵里还响着那火爆的锣鼓,心里还记挂那个毛丫头:她还会与那个大花脸打架吗?还会打赢么?……后来他唱戏出了名,听人说“唱戏的癫子,看戏的痴子” ,觉得有些道理。不癫不痴,这戏还有什么味? 第二天大清早,春儿迷迷糊糊被他爸抱起去上汽车,车门边挤满了人,他爸想着还有行李,便把他从车窗口先举进去。不想这时有人大喊“伤兵来啦!”司机猛地一下把车开动,越开越快,春儿爸妈还没上车,追着车子跑呀,喊呀,汽车掀起的尘土,很快就把他们蒙住了。春儿几次想从车里跳出去,都被一个大人紧紧抱住。这个人就是他后来的师父。那年他才六岁。
二
七十多年过去了,冯春生一想起当年那个情景就感慨不已:这大概就是缘分吧?与师父的缘分,与祁阳戏的缘分。也是命啊!他爸他妈如今肯定不在人世了,他们肯定也不会料到他们儿子以后会成为一个戏子。春生回忆,他家不是大户人家,也是书香门第,爸妈的行李箱里大半是又厚又沉的书。还记得他妈教他背唐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淚,恨别鸟惊心” 。莫非,妈早料到我们母子会有分别的那一天? 春儿不幸中万幸,是碰到了他师父。他师父真是天底下第一个好人,他刚离开爸妈那会儿,又是哭又是闹的,经常吵嚷要妈妈。师父拿他没法子,又不忍心丢下他,只好又带他折回那个小镇,去他们住过的客店询查。可店老板说,他爸妈当天下午就找了部车子追他去了,再也没回去。这样,他找他们,他们找他,总是阴错阳差。何况当时国难当头,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唉! 春儿只好在师父的草台班里安下身来。起初,师父并不想传艺给他,稍大也仅帮着打打小锣拣拣场。那时候,王八戏子吹鼓手,下九流哇!师父不忍心误他前程。而且,草台班在唱戏人眼里又下一等,那里面的人,只要有路子,喊走就走,不会等到明天。只有师父一人在苦苦支撑。师父也不是没路子、没本事,艺名“九岁红” ,九岁登台唱老生,唱红了湘南一边天。师父之所以不愿进城搭班,是因为早年他与师娘一起在宝庆唱戏,被一个国军师长喊去唱堂会,那狗师长看中师娘,强把师娘扣在公馆,师父何等功夫,半夜便将师娘救出,而师娘遭辱后,已把师父送她的戒指吞下,决心一死。说师父救她一次,难救二次,救了二次,难救三次,唱戏是呷开口饭的,总要露面,终归难逃狗师长魔掌。而且那畜牲土匪出身,心毒手辣,进一步还会加害师父,不如她一死,让那畜牲死心,也让师父安心唱戏。师父是祁阳戏一块红牌,不能因她而把这块牌子也倒了啊! 从此,师父亡命江湖。年年难唱年年唱,处处无家处处家。他凭自己的人望,聚集了一班走投无路的艺人,专门在乡间山里小地方转,为大家混口饭吃。师父为人重义,只要是唱祁阳戏的,你来管你饭,你走也不拦,好聚好散。別人看不起戏子,我们自己要看起自己。 到了民国三十一年八九月间,日本鬼子打得很凶,风声一天比一天紧。班子里人心乱了,有的主张往这里去,有的主张往那里跑,渐渐,师叔、师婶们一个个各自逃命,最后只剩下师父和他,和一担行头衣箱、一捆刀枪把子。 一天,他们走到九龙岭下山门镇落脚。伙铺老板劝师父:“红老板,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又带着这么多唱戏的傢什。去广西,还远呢,不如就近到九龙岭去,山里人蛮喜欢你的戏,再说,也免得把人呷亏啊!” 师父哀哀地看着春儿,春儿也哀哀地望着师父。好久好久,师父终于对伙铺老板点点头:“那,进山吧!” 就是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师父与春儿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