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道

宝庆***

“养女莫嫁小旧山，十个陡坡九个弯，出门一担牛屎粪，进门一担火烧柴。”
　　资河流至小旧镇，两岸瘦陡。资河流经小旧镇长达10公里，河道却如吹火棍一样笔直，水也变得湍急。说来也怪，在小旧镇所辖的上流，同是一条河道却弯弯绕绕，河水也打着旋儿舍不得往前走，如临出嫁的大姑娘，对父母表白千依万舍不愿离家出嫁。可一离开家就心急火急不再回头往男人怀走赶。或许河水跑累了需要歇歇。资河在小旧镇的搭界处，水再次变得缓和，河道也再次弯曲。此处倒有一深潭，深不见底，水流无声。老人传说，古有渔民用箩索捆了巨石试探河深，六米的箩索共用了七十二根箩索。这一处叫十里塘。
　　十里塘的西岸，白石森森，如刀削直插河底。爬过五丈高的白石，又是另一翻天地。此处有一十余亩罕见的平地，山脚处几棵500年球树，得3个大人合抱。冬天光秃秃的，偶有乌鸭。夏天倒好，树叶成阴，整日不见阳光。这平地另有别名千里坪。千里坪的三面被七座小山围成大半个圆，故又称七马冲。
　　七马冲还有一个学名叫官躲园。传当年柳宝庆的祖上是明成化年间从江西迁来此地。祖上为副总兵，避仇于此，终被发现，仇家上门，一场杀戮，血流满溪，故千里坪连通资河的小河又谓之“红水坑”。大战后两年，一过路地仙在此停留了半个月，踏遍了每一座山头，才说出了这方地的妙处：“资河一马平川数十里，带来的财气在此聚积，乍看穷山恶水，细看财气极重。只可惜还需要500年才能旺人。可惜可惜！”祖上一听要500年以后才能成为气候，不免有些气妥。可要躲避仇家，没有别的去处，心地一横，决定在此世代居住，却又有了小小的心思，子子孙孙得多生男丁，且不管发生何事，不许全部搬离此地。这就当成祖训传了下来。
　　小旧镇才四万人，七马冲不足两千人。到了柳宝庆的祖父柳成一辈，地仙的预言仿佛成真，果然家底殷实。柳成是县府师爷，50岁时拿出所有积蓄买了方圆一百多亩田，三千多亩山，成了这世外桃源的旺户。岂料在其60岁的时候和人在新化县打官司，眼看双方钱财散尽，都快熬不住的时候，柳成却大大咧咧地对下人说：“钱又不多了，你快回家暂卖了十里塘，如钱不够，再考虑卖了千里坪。”这话唬住了对方：他到底有多大家当啊，塘有七里，坪有千里。终生惧意，撤诉走人。
　　一场官司又将家底费个精光，只留下薄田三亩糊口。柳成想到祖训连连摇头。岂料因祸得福。几年后，解放军跨过长江，扫荡洞庭湖，攻下长沙，解放宝庆府。柳成由地主直接变为了中农，少了很多磨难。
　　柳成生有两儿子柳宝和柳卫。师爷柳成长得文秀。两个儿子却孔武有力。柳卫在东北某部参军，当了连长。柳宝一直生活在七马冲。柳宝的第一任妻子刘秀是小旧镇大江滩人，身段姣好而面若桃花。生性爱笑，也爱热闹。1958年6月，伟大领袖说国家不能平稳发展，必须跑步前进，超过老牌帝国英国，赶上美帝国。大家砸了饭锅菜锅炼铁。一时间，家家户户拿来铁锅，山上合抱的树被砍来放进了炉灶。没两年，又号召全国万众一心除四害。那几年小旧镇的麻雀真是多啊。大家打了鸡血一般，革命热情高涨，高呼着：“你也来，我也来，大家都来除四害／麻雀老鼠要打光／苍蝇蚊子要消灭／无四害，又卫生／一年四季不生病……”每天下午，男人拿着锣鼓四处敲打吓唬麻雀，小孩妇女手操竹竿追赶，各个院落的男女老少守在不同的山头。吓得麻雀从这个山头刚飞到另一个山头。另一个山头又响起锣鼓声，麻雀一停在树枝上，妇女带着孩子便用竹竿扑打树叶。麻雀不敢落地，一直不停地飞啊飞，直到飞不动了，累得纷纷从空中往下掉。一个下午，大家会消灭上千只麻雀。傍晚回家，每户分得十几只

宝庆***

刘秀就死在这样的一个狂热的下午。那天，她带着村里的十多个孩子守在七马冲的一个山崖上。看到一群麻雀停在山边的松树上，刘秀操起竹竿扑打松树，没留神摔到了3米多高的悬崖。柳宝和大队的赤脚医生柳湘赶来时，刘秀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柳湘用针头扎向刘秀的指尖，刘秀仍一声不吭。柳湘说：“没得救了，准备后事吧。”柳宝抱着妻子哭得死去活来。
　　柳宝不但因为死了妻子伤心，更因为妻子没有给他留后而伤痛。他本想着续上老婆。很不幸的碰上了三年苦日子。小旧镇的人生性乐观，他们将官方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称为过苦日子。很多年后，柳宝仍记得大家熬苦日子的三年里，人人一脸菜色，身边纷纷有人饿死。柳宝和父亲相依为命。可这年4月青黄不接时，柳成砍柴回家的路上跌倒在地。邻居扶起他，端来冷水为其刮痧。柳成慢慢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不用，我没病呢。只要给我半个熟红蓍就是了。”果然，柳宝跑回家拿了一个煨熟的红薯递给柳成。柳成吃完后拍拍屁股便爬起来自个走回了家。
　　柳卫死于那年回家省亲的路上。部队供应稳定，他又是军官，不但能自己吃饱，而且能积攒点钱票。这点钱票对于处于饥饿黑暗中的军属来说无异于一抹救命的亮光。这年3月，他带着一些钱粮探亲。柳卫在部队时，就听说过有战友在回家路上被劫杀的事例。部队极少允许普通士兵探亲。但在青黄不接时，底层军官背后有一大家子人等着这不多的钱粮。因此他们找出五花八名的理由要回去。柳卫知道家道艰难，又有两年没有回家。他多次请求后，上面终于批了他的假。这天已麻麻黑时，他到了宝庆码头，下些毛毛细雨。路上并不太平，他犹豫着是不是在宝庆城歇一晚，可转念想着费钱，又自持有一身力气，腰上别着手枪，在十里塘长大，水性极佳，柳卫还是往家赶。只要渡过资河，再往前走十多公里，就可以回到家了。柳卫站在船中，左手叉腰，右手摸在手枪处。岂料船到河中央，船突然往右边倾斜，柳卫的右手下意识地去扶船舷。后脑勺已挨了一闷棍，他未反应过来，已被一个船工死死地压在身下。另一个船工拿着一把勾刀，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捶着他的头顶。柳卫欲求饶呼喊救命，却再也开不了口。打死柳卫后，两个船工搜出他身上的粮票，将他的枪以及尸体捆上石头沉于河底。
　　柳成屈指算儿子回家的日子，天天站在千里坪的球树下张望。家里已揭不开锅了，等着儿子带钱粮回家呢。可左等右等都未见儿子回家，写信去部队，部队说柳卫早已回家了。柳卫成了又消失在回家探亲的军官。
　　柳成也于当年死了。说来有些奇怪，他并非饿死，而是撑死。那年7月，稻谷仍没黄，大豆却熟透了，且是丰收。柳成饥饿难耐，炒熟半升黄豆生剥活吞地吃了下去。他牙口不好，黄豆并没嚼碎。感觉吃饱后，他渴不可奈，便咕咙咕咙地喝了几碗冷水。1个多小时后，柳成便捂着肚子说难受。没多久，他双手捂着肚子，勾着满头白发的头，想抑制这种慌乱的痛疼。长时间的挨饿，他的肠子已熬得纤细，实在忍不住了，他干脆用锄头把死死地撑着肚子，好像这能将快撑破了的肚子按下去。可未过多久，慌痛越发强烈，他终于扔下锄头，捧着肚子痛得在地上边叫边打滚。柳宝在旁边干着急，他想帮父亲揉揉肚子，减轻父亲的痛苦。可这于痛无补。没多久，柳成的叫声轻了下去，像喂饱了的猪，躺在地上只是哼哼不停。柳宝守在父亲旁边不知如何是好，他一边拍抚着父亲，一边埋怨着：“爸，你吃那么多黄豆干啥呀。吃那么多干啥？”后来，柳宝发现父亲慢慢地安静了。他趴在父亲的脸前，发现父亲已停止了呼吸。柳宝一跃而起，哭号着喊：“大家快来啊，快来啊！我爸撑死了，我爸撑死了。”村里人三三两两赶过来时，帐着肚子的柳成已一脸血色，死去多时了。

宝庆***

柳成便给柳宝扯来几米白布，用现成的木材钉了一副薄板材将父亲埋在了马头山上。
　　终于苦日子捱完，柳宝也天天能填饱肚子。能填饱肚子的柳宝心思又开始活泛了。花了一升红薯米，换回了一个丧夫不久的女人吴爱莲。不到6个月就给他生了一个胖儿子。柳宝已年过三十五，倒也不在意，老来得子的得瑟，让他逐户报喜。据柳宝回忆，孩子生下时正是子时。那天本是晴天，可到了晚上却变了，乌黑一片。这天深夜，柳宝起床拉屎，他拉开门，一阵大风扑进来，屋里方凳、八仙桌都掀翻了。他提着裤子去扶桌子，马上一道亮光打在了自家屋顶上，紧接着一个炸雷惊天动地。他听到妻子在喊：“痛死了，我怕是要生了。”柳宝慌了，“我去叫他大娘过来接生。”可吴秀莲却喊：“你先来看看我！”柳宝关上门点上灯，发现床上血红一片，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柳宝自己剪断了孩子的脐带。柳宝的儿子叫柳宝庆。起初，他还担心着妻子以前的婆家会不会上门来要求儿子改姓，直到孩子上小学后才松了口气。
　　穷山恶水出刁民。可柳宝庆不刁，从小透着聪鬼精灵。小时候，他胖嘟嘟的，倒也耐看。到初中，个子直往上串，就成了大半小子。长相没小时候清秀，但天庭饱满，唇红齿白。柳成高兴的是，儿子每次考试都是小旧镇里的第一名。
　　这年春天，千里坪来了30多名上山下乡的青年。他们住在千里坪大队部。一到晚上他们唱歌跳舞，挥霍着他们旺盛的精力和青春。起初，村民对这些外来客很好奇，爬在大队部的窗口看热闹。可并没多久就对这群早上刷牙、用香宅洗澡的青年产生反感，他们并不是下乡学习贫困中农的吃苦耐劳精神，臭知识架子端着是那么的剌眼。知青们也对不讲卫生、目光短浅的农村人看不顺眼。彼此偶有摩擦发生。村里人将偏远、陡坡上的小水田分给自己打理很不服气。到了冬天，没多少农活了，知青们又被分配去修水渠、烧砖窑。这些比双抢甚至更累更苦的活，让知青们更是抱怨不平，开始和千里坪的土著村民有了冲突。有好几个知青在冲突中挂了彩。幸亏知青伍青山从中斡旋，才没发生不可收拾的流血事件。
　　但知青们倒蛮喜欢柳宝庆这个小孩。教他唱歌、也教他识字，讲城里的，书上的故事。柳宝庆见人熟，觉得这群洋气的大哥哥大姐姐，比村里的大人更有乐趣，因此一放下书包便往大队部跑。知青伍青山看到柳宝庆，都会张开手臂，等着他跳过来后，一把抱起来。
　　23岁的伍青山是千里坪知青们的头，他懂得隐忍、退让，更懂得软硬兼施。每次冲突时，他既劝同伴在人屋檐下，暂且低下头，又不卑不亢地和村民交涉。千里坪的大队长满山40多岁，身材魁梧，满面红光，声若洪钟，在村里说一不二，颇有虎威。这年秋天，知青陈香莲一直怏怏的样子，有几次出工时，蹲在地上休息，满山吹哨重新开工时，她歪歪斜斜地昏倒在了地上。满山让伍青山和另一个知青将她送回大队部休息。那年重阳，满山打发妻子给陈香莲送来了几块鸡肉。满山的妻子是一个满脸麻子，矮胖的妇女，她嘟咙着嘴道：“一年吃不了几次鸡肉，要送你送，我只会省给自己孩子吃。”可满山说：“那些城里来的娃娃也是父母的孩子，他们在这里吃苦呢。”看到瞒山瞪着眼，妻子只得不情愿地端着满山舀的几块鸡肉送了过去。陈香莲热泪盈眶谢了又谢。
　　可知青与村民的矛盾越发激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伍青山和满山商量后，只得将大家分开劳动，避免接触。
　　第二年6月，伍青山得知村里有5个招工，3个考大学的指标，知青们早就盼望着回城了。可这需要大队长推荐。这天下午，陈香莲和另外两个女同伴张秀、吴莉莉去了满山家。去满山家是一个正午，太阳很毒，也没有风。陈香莲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她们来到满山家门口时，满山养的大黄狗趴在地上，一伸一缩地吐着舌头，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不情愿地爬起来汪汪地履行看家的任务。家里只有满山在家，他躺在竹椅上。抬头看到她们，懒洋洋地摆起了架子：“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有什么事吗？”陈香莲她们说明来意，满山满口说：“这事好说，你们确实该回城了，做叔叔的知道了，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然后对陈香莲说：“香莲你先留下，我还有其他事情想和你谈谈。”陈香莲只得留了下来。看到其他两个女知青走后，满山客气起来，给陈香莲倒茶，关切道：“你长得漂亮，身子弱，在这里两年多了，我没照顾好你，是我的失职啊。”陈香莲没有吱声。满山停了停，就从后面试着抱了陈香莲。陈香莲奋力挣脱了，慌张得要哭了，说：“队长，你还有老婆呢。”满山满眼是火，说：“老婆，我老婆根本就不算女人。”陈香莲又恳求：“队长，您放过我吧。我一直叫您叔叔。”满山却不置可否，说：“放过你，谁来放过我呢？你们进城了，就可以享受幸福了，我呢，还得在这农村里受苦一辈子呢！村里只有8个名额，你们有32个人，我不见兔子不撒鹰，你自己想想吧……”陈香莲知道机会难得，她沉默了。她犹豫着是该严辞拒绝还是以身体换未来。 满山趁此机会，又紧紧地抱住了陈香莲。陈香莲没有再挣扎。就在堂屋里，满山将仍在犹豫的陈香莲糟蹋。系上裤子后，满山说：“孩子，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就放心吧。回去后，叫刚才和你一起的张秀来。”

新宁***

先顶再看。

暗夜***

有时间慢慢看。

新宁***

“养女莫嫁小旧山，十个陡坡九个弯，出门一担牛屎粪，进门一担火烧柴。”
这句话特亲切。

新宁***

宝庆码头 发表于 2012-6-27 21:25 [img]static/image/common/...[/img]
刘秀就死在这样的一个狂热的下午。那天，她带着村里的十多个孩子守在七马冲的一个山崖上。看到一群麻雀停在 ...

这写的是哪个县？邵阳县？

新宁***

宝庆码头 发表于 2012-6-27 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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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成便给柳宝扯来几米白布，用现成的木材钉了一副薄板材将父亲埋在了马头山上。
　　终于苦日子捱完，柳宝 ...

这满山不是个好东西。

顿***

顶贴拜读中。。。

刘***

这故事很有很吸引力，期待后续。{:soso_e181:}
这是在论坛里看到第二篇长篇，有关于解放初期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