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客(作者:付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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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没过几天，有一天早上，春四堂客起来，一拉开大门，发现义伟躺在她家阶基上。现在是初冬天气，晴天的夜里都打霜了，这阶基上多冷啊。春四堂客赶紧走过去，喊道：“伟妹子，伟妹子！”

　　义伟睁开眼睛看了春四堂客一眼，翻了个身自己就坐起来了。她还活着。春四堂客叫来了左邻右舍，又派人去告诉贺家的人。
　　没多久贺十婆子就提了早饭送过来。老人弯腰把饭端到媳妇面前，说：“吃点饭啦。”

　　义伟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阿婆，伸手把碗一推说道：“我不吃你的饭！”
　　贺十婆子又往前送了几次，义伟总是那句话：“我不吃你的饭。”
　　没办法，贺十婆子不得不让春四堂客端过去，可义伟还是不接。又换了好几个女人试着端给她，她都不要。
　　“这怎么办呢？不吃饭会饿死去呀。”
　　大伙都着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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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龙章堂客也闻讯赶来了，女人们让她来试一试，看伟妹子吃不吃。
　　龙章堂客接过碗，走到义伟身边蹲下来，唤她道：“伟，吃点饭吧。”

听到声音，义伟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龙章堂客看，眼神虽然还是呆滞的，但是特别认真和专注，好像在辨认什么，又好像在回想什么。

把眼前的女人看了个够之后，她才伸出手来接过碗，抓着筷子就狂吃起来，一边饿鬼似地吃着一边还不时地抬头看龙章堂客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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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妹子现在不光是古董还是癫子加跳子这事已成事实，乡亲们感叹几天议论几天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每隔那么几天，义伟就会拄着棍子单脚跳回李家组来一次。她在谁家阶基上落脚谁家就给她留一碗饭。奇怪的是，尽管她已经不认识人，但却只吃龙章堂客端给她的饭，别人谁端她都不吃。

　　女人们对龙章堂客说：“兴许她是认得你呢？你过去问她看她喊不喊得出来？”
　　龙章堂客就走过去问：“伟，我是哪个，你认得不？”
　　义伟却只是摇头。

　　每次到了天黑村民们就用摩托车或农用车把她送回去，照例是打手机把龙奎叫回来训一顿。龙奎总是低眉俯首地听着，一脸老实巴交、诚恳认错的样子。队上人也就不好再大发脾气，例行公事似的骂一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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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将近，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又是下雪又是结冰，义伟渐渐地来得少了。天晴时龙奎偶尔会回李家组来去自家山上砍柴和挖兜根（大树根，烧火取暖之用）。龙章堂看到了，就忍不住叫住他：

　　“贺龙奎，我是讲直的，你可不能天天只想着打牌偷堂客，你堂客脚痛你也要到屋里做餐饭给她吃。她应该是那世算了良心，反正这一世她是没做过一点对不起别个的事的。别个讲命苦，也没见过命苦苦得她这么齐全的。你跟她再怎么样也是夫妻一世，她还给你生过两个崽，就是做邻舍做得三十年也该有点感情，你怎么狠得下心让她一个人在屋里活饿？就是养一条狗你也要先装碗剩饭到那里才出去呀。”

　　“我晓得。”龙奎低着头，很听话的样子。
　　“你晓得，你晓得个屁！她每趟一只脚跳到我们这边来，不是饿过了身她会跳那么远跑过来不？你要是觉得容易你一只脚给我跳回去试一下看。”
　　“她是好玩，她跑惯了，在屋里坐不住。”龙奎辩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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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屋里坐不住的是你吧？只怕伟妹子一天到夜都看不到你的背！你要是在屋里她还会往外跑不？我跟她叔伯母三十年，我还不晓得她！”
　　“嗯。”
　　“嗯嗯嗯，你要是我亲老弟我真想打你两巴掌！人要有点良心，当初要她生崽把她娶进来，现在晓得她是古董啦？可惜你大哥不是你们屋里亲生的，要是亲生的，我一定让他把你锁到屋里饿两天让你也尝尝味！”

　　龙章堂客说一句龙奎就点一下头，像个知错就改的孩子似的。龙章堂客骂完了，放他走。一到山上，龙奎又一边挖兜根一边唱起了花鼓戏，没事人一个。
　　过年了。“初一崽初二郎”，大年初一儿子媳妇要给父母拜年，龙章三兄弟都聚到贺十婆子那里吃饭。义伟没来。龙奎一见到龙章堂客就耷拉着脑袋想躲开，还是被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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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龙奎，你堂客呢？”
　　“她没来。”
　　“怎么没来？”
　　“她行不得。”
　　“行不得你不晓得背？”

　　“这么下雪天哪里好背，我也是五十几岁的老骨头了，一跤绊下去不是两条命？”
　　“那你给她煮好饭了不？过年称肉了没有？”
　　“称了，称了，她还吃胖了哩！”

　　春节过后，天气转晴。义伟又跳回来过一次，哪里是“还吃胖了”，瘦得一把骨头。神智也更加不清了，小便都屙在身上，冻得牙齿格格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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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送回去后义伟好久都没有再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青壮年该出去打工的都准备着出去打工，该上学的都上学去了，少数留在家里的人开始忙着准备春耕生产。

   尽管如今农民们已经不再把作田作土当成职业，但哪怕只留下老人在家，一季稻谷和普通的一些农作物还是要种的。

　　春暖花开，每一个冬天过去都意味着又有一批生命经受住了严寒的考验，只要春天来临就意味着至少又能享受一个四季的光阴。


    连八十六岁的贺十婆子都成功地扛过了又一个冬季，现在老人又出来行走在村里的田边小路上，顺手拔几根小笋，享受着春日里和煦的阳光。

　　义伟的尸体被人发现在那栋无人问津的土砖屋里。她头朝外趴卧在堂屋的门槛边，左手搁在老式木门槛上，因此人们猜测她临死前曾试着要爬出那道门槛。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臭不可闻。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死于哪一天，死前的日子里又经历过一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她在最后的时刻里呼唤过谁，想念过谁；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死时到底过完了第几个生日，她到底在这世上经历了多少个春秋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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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奎被叫回来，面对死者，他没有一滴眼泪——连装的都没有。他说他出去打工去了，“我总不能给她洗一世的屎尿”。
　　娘家两个哥哥都已去世，只有一个嫁在农村的姐姐来了。姐姐年过半百，抚着发臭的妹妹痛哭，一切为时已晚。

　　队上出钱买了一副棺木，收殓了义伟的尸体，抬回李家组埋在龙元家屋后的山上。坟上没有墓碑，周围也没有别的坟墓，义伟孤零零地躺在荒草丛下，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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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伟死了。亲戚和乡邻们的内心深处都对义伟的死怀有一份愧疚，只是大家都不肯承认而已。

　　人就是这样。当义伟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时候，人们对她的存在习以为常，也对她所经受的苦难习以为常，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更何况一切还在眼前的生命总给人一种错觉——未来的路还很长。直到逝去的不再回来，人们才发现有些事当初没有做就永远没有机会再做，一粥一食的举手之劳在错过了时机后就成了永久的遗憾。

　　没有人知道龙奎内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情感，留给大伙的印象是，义伟的死没有带给他一丝丝的悲伤。龙奎的绝情冷漠让大伙心中那份歉疚找到了渲泄点，内疚化成愤怒，龙奎成了众矢之的。连兄弟龙章和龙元都骂他“不是人”，说他这么没良心，“不得好报”；乡亲们也对他嗤之以鼻，在路上迎面碰到他都懒得打招呼，就当没看见这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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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龙奎却似乎脸皮越来越厚了，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义伟上山后没多久，他就还像以前那样去队上别人家串串门，在人家门口站一站。


    义伟是死了，龙奎的脸上却越看越有了几分义伟生前常有的那种表情：咧着嘴对人傻笑，世事不知的样子。看到他这副表情，人们更联想到死得凄惨的伟妹子，对龙奎也就更加没有了好感。


    所以只要他往门口一站，主妇们就拿起扫把来扫地，屋中间划个大字就扫到了龙奎脚下，意思是“你还不走”；有时去找人打牌，刚走到地坪上人家一看到他就赶紧扛起锄头并找钥匙，说“做不赢，做不赢”。

　　龙奎在村里成了人见人嫌的过街老鼠，再怎么厚着脸皮也无处容身了。他不得不又背起蛇皮袋出门去了。


    义伟一死，乡亲们再也没什么事要找他，兄弟妯娌们对这个没良心的闲汉也避之不及，而贺十婆子一天比一天衰弱，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也没精力再过问儿子。于是渐渐地龙奎就与乡亲们失去了联络，他回来了出去了根本没人关心，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