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yjc***

(发生在湘中的故事)70后师专毕业生这些年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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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21 15:18 | 显示全部楼层
  27章之2
   上得三楼,肖诚志却不在家,说是到邵阳给高考复习班上课去也。
   下得二楼,却见肖诚志一脸一身的灰尘,疲惫地提着皮包上来,见得我们,苦笑着甩了甩手中皮包:“官场不得意,到处游学为生,赚些账金,时也?命也?非战之罪也?”我也苦笑:“肖老师,莫讲非战之罪也,我正处十面埋伏之困也。”肖诚志道:“柳伢子,你那个事我晓得的,过完嘴巴子瘾,现今要付出代价了,那天你拿着演讲稿出去时的姿态,是战斗者的姿态,我就估着十有八九你要放炮的,你是门湖南小钢炮,好啦,我现今也不回屋,先到你家坐坐,想个办法。”
  肖诚志灰尘扑扑地坐到我家,打开话坛子:“小柳伢子,你前几天的表现不是偶然。从个人因素来讲,你失势怏怏已久,一直在找火力倾泻点,转正培训大会是个好高点,找这个地方发炮,打得响,打得轰动,于是,你自然而然地发炮了;从文化因素来讲,湖湘文化就是蛮子牯文化,辣文化,有话喜欢摆到桌子上讲,喜欢用放炮的方式讨论,拍桌打椅地讲。所以,你前几天炮轰县教委的做法是回溯到左文襄公,彭大将军的返祖现象,不足怪呢,不足怪呢。”
  卢士铭道:“肖大哥,我的爷啊,你就莫翻古了,想个办法嗒。”
  肖诚志道:“我有个办法,不过呢,小柳啊,脾气要熄,习气要改。”
  我爷老倌马上说:“你看,你看,肖老师是个本科生,都说脾气要熄,习气要改呢。”
  我娘马上说:“肖老师,我帮你夹一坛子辣椒酱去,这个是我们自家晒的,上好的麦子,用鲤鱼井的井水,晒的蛮不错,筷子一夹能起丝丝,你帮我伢子一个忙,我给你夹一坛子辣椒酱去。”
  肖诚志讲:“这个问题不大,领导们不会介意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的,只是要给他点磨砺而已,我夜里就去找廖家妹子去。”
  “廖家妹子?”
   “廖家妹子是我的学生,我当班主任时,他是班长,算是我的老部下,讲句话冒得问题的。”
  “原来是廖县长,管教育的廖县长!啊呀,老肖,你也不透露个消息给我,让我认识认识廖县长,更好开展工作嘛。”卢士铭鼻子动一动,好似嗅到喜欢的味道:“老肖,今夜里我跟你一起去。”
  “行不得,行不得,我最讨厌这样子牵牵扯扯。”肖诚志摆摆手,又道:“老柳啊,你找找你姐夫,老县委办公室主任,麻烦陶主任给教委方蕴德打打招呼,这个面子是有的。”
  “这个办法我们不是没有想过,我姐夫呀,哎,是个硬人呢,万事不求人的,黎亭伢子调动的事情都搞不下,我实在不想去求他呢。”我爷为难地讲。
   “你姐夫硬,你比你姐夫更硬,从来不求人的。”娘一面夹辣椒酱,一面数落我爷。
  我爷到底还是去找姑父去了。
  另一路兵马则肖老师拿着我的检讨书去找廖副县长,本来是单枪匹马,硬是让卢士铭缠上,带了个尾巴。
  我坐在家中叹气,这年节,牛脾气哪里比得上朝中有人。
  当晚消息过来,综合起来分析,蛮乐观的。
  爷说,姑父明天一大早就去教委找方蕴德,以聊天的方式讲我这个事。
  肖老师当晚回来转达了廖副县长的意思:后生家脾气大,可以理解,发个脾气也不是什么性质严重的政治事件,刑事案件,也不是么子作风问题,不影响今年转正,明天她就跟教委人事办公室打招呼。只是托句话与我,以后脾气要熄,习气要改,嘴巴子莫哇啦哇啦到处乱放炮,有么子意见通过正规途径转达是要得的,一个老师莫搞得像个杀猪的,领导干部也是人,也有面子的。另外,那个检讨书上有句话值得斟酌,讲么子‘我柳黎亭忘记了自己普通群众的身份,把自己当成了领导干部,讲话没有一个普通老百姓应有的谦虚态度。’你莫欺负我廖家妹子高中毕业,我看得懂的你在讽刺我们领导干部,你们教师按照国家政策也是干部,柳家伢子,你莫忘记自己领导干部的身份。至于某干部将一位老教师拒之门外的说法,我也马上去打听了,那是一场误会,那位领导刚刚午睡起来,眼珠子发花,以为是个搞销售的,所以讲话不客气点,已经跟该老师解释过了。
  有了这么两个消息,爷娘当晚也就睡得安心了。
  当晚,我却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先是翻看屠格涅夫的《罗亭》。
  罗亭一介书生,全靠张嘴巴在大户人家混,结果混得一波不如一波,徒然老矣。这位落魄的俄国贵族,要事业没事业,要爱情没爱情,一腔热情去了巴黎闹革命,最后举着旗帜,在一处高建筑物上以烈士的姿态被枪手击毙。
  罗亭求仁得仁,得其所也。
  我是罗亭吗?
  罗亭归于一种崇高的事业,我将归于何处?几个领导的震怒就把我这个普通人民群众吓得写了几千字的检讨,我能求仁得仁吗?
  哎,我忽然沮丧地发现:我只是匹夫之怒而已。
  当夜又翻看《史记》里的张仪苏秦传,两人靠着一张嘴巴,封印当相,一怒而动天下诸侯,比罗亭风光多了,我能做苏秦张仪乎?
  不行不行,孟夫子曰,苏秦张仪乃妇人女子之态也。
  既不能像罗亭一般求仁得仁,又不能低腰摧眉学苏张,哎,我将归于何处?
  那晚,泪。
  
  公元1995年8月底,花田中学开学。
  该求求牛桃横了,以卸掉班主任的担子。
 楼主| 发表于 2010-2-21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28章
   我买了瓶剑南春,假的,不是我小气,而是考虑到对方的等级问题。
   我买了三斤半苹果,真的,但那颜色鲜得让人担心,那时候我还不晓得甚么叫做打蜡,但是我晓得那么一点假红色是毒不死人的,也不用内疚。
   我娘说,夹一小坛子辣椒酱吧,我说,娘,莫糟蹋劳动成果。
   临了,当城南开发区的三轮机动车还在突突突突突转悠着拉皮条时,我又觉得这点东西有点瞧不起领导,于是又在市场买一包廉价糖果,也是颜色蛮鲜艳的。
   买了糖,正准备往行李袋里装,那卖糖的大姐姐忽然问:“细伢子,去耍不?”
   我惊了一下,发现这个大姐姐也打扮得和她店里的糖果一般鲜艳。
   我终于明白这城南开发区开发到什么程度了?
   我无辜地说:“我是来买糖的,不是来耍的。”
   “不要紧吗,耍和买糖不矛盾的。”
   “耍么子呢?”
   “耍我呀。”
   “你有么子好耍的?”
   “我蛮好耍的呢,你试试看。”
   “要钱不?”
   “细伢子,看你是个有钱人,你给个价啰。”
   “不要钱,要的不?”
   “你莫开玩笑嗒,哪有耍女人不出钱的。”
   “那我还是买点糖好了。”
   我提了袋子,上了三轮机动车。
   那鲜艳姐姐还在招手:“细伢子,下次再来买糖呀,再来耍呀。”
   机动车司机嘻嘻笑:“这个老弟,你就耍一耍再走吗,那个嫂嫂蛮喜欢你的。”
   我骂了一句:“大清早去上班,碰到这种人,当真是阳忌不好。”
   我开始担心推托班主任的事情不顺利。
   进了花田中学,时间还早,偷偷到了三楼牛桃横家,将那糖果做贼一般拧将进去。
   逢着那个熟女,书记娘子出来,见了我的东西,脸上开个鲜艳的花,嘴巴里说:“小柳,你这是做么子,莫这样子呢,我们桃横不欢喜的。”手里还是接了东西。
   我坐下来,书记娘子进去一阵,听得细细碎碎的咬耳朵声音,俄而,牛桃横出来。
   我不得不起身。
   “啊呀,黎亭老师,你客气呀,莫这样子呢,你是个有个性的伢子,前一阵的事情我也晓得,我也帮你讲话了,说不应该为难你的转正呢,你这样的人,其实我蛮喜欢的,以后,多多将这种个性展现在工作当中,不愁冒得机会出头的。你看,姚卫平扎扎实实干,现今要当教导主任了呢。”牛桃横一连串鼓励我,这东西买的还不算冤。
   我等他讲完,尽量低眉含笑:“书记啊,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重新安排下,莫当班主任了,因为我还想深造一下子的。”
   牛桃横皱眉:“哎呀,这个难呢,你晓得的,花田留不住人,这个学期呢,我手里又来了几张上吊(调)通知呢,进来的少于出去的,总是缺人,这可怎么办呢?嗯,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书记,那就麻烦你想想办法了。”我很不想继续坐下去,起身。
  “好,我和永余商量一下。”
   我下了楼,觉得牛桃横其实蛮好对付的,没有城里的官老爷那般城府深,官架子也不大,也蛮善良的。
  在校门口,我一心想着小四,却先碰到姚卫平。
  第一句话就是亘古不变的“上吊(调)了吗?”
  “冒有。”
  “我也冒有。”
  “恭喜你,升官了呢。”
  “黎亭老师,你莫笑话我,我早回绝了这顶花帽子。”
  “也好,专心考研考律师。”
  “不是的,我想走另外一条道路了。”姚卫平抹一抹头发,忽然得了神通一般,两个眼珠子放光。
  “另外一条道路?”
  “是的,仔细的我以后再讲,我找了个妹子,城里教书的,快三十岁了,他叔叔是县里的领导,常委的,好,我不讲下去了。”姚卫平点到为止,眨眨眼睛。
  “哎呀,卫平老乡哥,原来你是拒绝小花帽子是想带大乌纱帽,恭喜你早日当上城关镇镇长呢。”
  我又往教学楼走,终于看见小四。
  我叫小四,小四不理我。
  我再叫小四,小四勉强笑笑。
  早上碰着那个挂糖果卖人肉的,果然不好彩,应到小四身上了。
  
  
  说明:姚卫平现在是城关镇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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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章之2
    我走过去叫小四,她偏着头笑笑,却不停下,擦肩而过。
    过了三五米,我回头,她却没回头,只是低头。
    这是不是一个信号?
    我越来越嗔怪这天早上碰着那个挂着糖果却卖人肉的嫂嫂,不是个好预兆。
    以后早上出来一定先得念几十句佛号,洗刷掉那些不好的预兆。
    我是个有点迷信的人,有时候觉得决定事情发展的不是其本质和内在因素,而是一些毫不相关的象征性的细节,例如师专毕业前一个月,去地区教委找熟人,一上门就碰上此公两口子吵架,我当时脸就长了,用史书上常用的描述就是:心恶之。结果分配果然不如意。
    小四房子我也懒得去,怕没面子,人说爱情要死缠烂打,偏偏这个不是我的强项,也不是我的爱好,师专三年,我从来不往女生宿舍去,不好动的鸟儿没虫吃,所以,一直冒有吃到邹华宇那条美丽的蝴蝶虫。
    我的性格属于两峰人所说的那种“企着死,站着埋”,威武不能屈,爱情不能移,不过,富贵可以淫,而且可以大大地淫。
    在门口商店寻条春凳坐下,这是老梁老师开的店,买些花生自己剥,自己吃,本来想往小四嘴里塞一些的,可惜小四变了脸,春凳对面坐着个女生,男女授受不亲,当然不能往她嘴巴里塞。
    那女生却看着我笑,蛮谦虚的样子。
    我随意笑笑,点点头。
    “这位是花田的老师吧,你好。”她开腔了。
    “嗯。”我懒得理她。
    她却话越来越多:“请问这位老师贵姓,哪年来的?是师兄吧?”
    师兄这个称呼如一声惊雷将我从混沌状态中打醒过来,我端正了姿态看她形容,遮额刘海,团团一张脸上,,清秀五官,蛮像唐伯虎哥哥画的仕女,当然比明代仕女多两块近视镜片,身态微胖,红衬衣红裙子。
    原来是个新入伙的妹妹。
    比小四胖,比小四漂亮。
    对于漂亮妹子,我们一定要尊重的。
    我慌忙起身:“不好意思,我姓柳,去年来的。咦?你是师范毕业的吧,怎么在湘中师专冒见过你。”
    “不好意思,我湘潭师院的,姓孙,名绿萼。”
    她也起身,我却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中国师范生的分配形势真是让人舌头越吐越长。
    “夥咦,孙家妹子呀,你不是蛮走运呦,一个正规本科生分配到这个背时地方来了,柳老师在欢迎你的同时,也表示深切的慰问。”
    我话讲得很直,讲得她脸很红,扭扭捏捏地说:“我们找了祝县长的,现今一直等消息,应该很快有消息吧。”
    看来祝县长这个负心人,不晓得负了多少毕业生的心。
    我悲怆地笑了:“我也等祝县长消息呀,从去年7月等到如今呢。”
    她镜片顺着鼻梁往下滑,她扶起,微汗,关切地问:“师兄,那有消息吗?”
    “我对祝县长的期待是永不消失的电波呀。”我幸灾乐祸地说。
    又有人落井,不亦快哉!
    不怕有地狱,就怕地狱冷清。
    又俄而,又来一下地狱的,是个后生,个头与我差不多,长着一张天王黎明的脸,互通姓名,姓王名为民。
    两个都是城管镇上的。
    我照例安慰他一番,他倒是幸福地笑着:“师兄,我冒得么子想法,我电大毕业的,搞了半年关系才来这里教个书,从镇上搞关系一直搞到地委,总算捞个饭碗,不错了,我安心了,昨天还特地上馆子全家人吃了一餐好的,吃的新兴名牌菜三大碗,蛮高兴的呢。”
    能把地狱当天堂,是人生的一大境界。
    看着这两张年青的脸,好似刚刚成熟的桃子,红润,馨香,覆盖浅浅的绒毛。
    美人迟暮的感觉油然而生。
    当天开会,还是那个齐片长,敞开胸脯,摇着蒲扇,把去年表演的节目又重播一遍。
    听完训话,小四却来找我了:“你帮我把房子整理一下。”
    整理房子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是唱红脸还是白脸?
    跟她去了,整理房间,她不做声,我也不哼气。
    但我总觉得小四不是那么快乐,眼神瑟瑟,虽然目今还是热天,她的脸色眼神却已经是秋分。
    最终还是我憋不住,插个话:“你晓得不,我这个暑假大闹教师转正培训会呢。”
    “嗯,我听着讲了。”
    我本想大吹一番的,她这个听众没反应,我这个唱戏的也就冷了,继续闷声。
    闷声做完事,我出去食堂洗手。
    洗完手,在水龙头旁边彷徨。
    我忽然发现一个事实:小小一个花田中学,若没有小四,我将归于何处?
    我被锁住了!
    正四顾茫然间,小四却站在楼梯间,问:“你中午在我这里吃饭不?”
    我愠恼地回答:“你的饭,我就不吃了,吃得冇意思。”
    小四倒是笑了:“你恼我不理你?”
    “你理不理我有么子关系,我又不是你的么子人,分开个暑假就不认得了。”
    “我要是不认得你,我叫你整理房子做么子?”
    “随便哪个男同事都可以帮你忙的,我恰巧是个男同事而已。”
    “你莫怪我,我心里有事。”
    “么子事?”
     小四不答,眼睛红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2-21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29章
  当今社会,日新月异,女生们的感情,更是与时俱变地日新,日新,日日新。
  一个暑假两个月,五十多个日新,够一次质的变化了。而且言情小说和影视我柳某又不是没看过,防止失恋的缓冲防御工事早就挖好了,宣布失恋的炮火尽管来吧。
  我吃着小四煮的饭菜,等着小四宣布一些巨大的变化。
  小四眼睛一直红着,我一直预备着。
  吃完饭,洗完碗,小四尚未宣布。
  快分手了,得给人家妹子留个好印象,洗洗碗吧。
  我捋起袖子,将碗筷放盆子里,正欲往盆子里倒开水。
  “柳郎,你莫洗了,放着吧。”
  “你有么子话,快讲,快讲,我姓柳的不喜欢打哑仗,让暴风雨来得猛烈些吧,来得明显些吧。”
  “柳郎,你是个冒得良心,冒得心肝的人,别个眼珠子都红了,你半句安慰都冒得呢。”小四开始抽鼻子。
  “你那脸上大早就关了门,我门框子都摸不到,我怎么进屋来安慰你。”
   “别个心里不痛快吗,你句话都冒得呢。”
   “你先冒得话,我的话又从哪里,我巴掌在这里举起半天了,你那个巴掌不来拍,哪里能有声响呢?那赵家妹子,你哪里不痛快了?”
   小四抽着鼻子,不搭话。
   抽着抽着,泪珠子滴滴答答,滚烫滚烫的。
   只好又哑着。
   打了十来分钟哑仗,我坐也不得,立又不得,走又不得,不坐不立不走又不得,焦躁起来,敲着桌子问:“我的娘呀,我的祖宗呀,你有么子事,你做声啦,你讲啦,你耍我不是?”
   “你又十来分钟不问我,别个怎么讲呢,现今还这么凶巴巴地敲别个的桌子。”
   “我这不是问你了吗?”
   小四放声哭,衬衣衫袖湿了一大块。
   “好了,好了,我先走,等你想好了再跟我讲。”
   这哑仗再也打不下去了,我宣布退战,起身走到门口。
   “我把我们两的事情跟我屋里的人讲了。”小四轻轻一句,定身法一般把我定在门口。
   我等下面的话,肯定是不乐观的话。
   “你怎么不问我了?柳郎。”
   我不做声,心往下面沉,朝着比马里亚那海沟还深的地方沉。
   “我屋里人不同意,尤其是我娘不同意。”
   “理由?”
   小四不答。
   “我晓得了,和拒绝洪永余一样,农村教师,冒得票子冒得前途,配不得小四,是的不?”
   小四无语。
   无语就是肯定的答复。
   我觉得自己没事,但一抬步,居然有点踉跄,居然要扶住门框。
   自以为是个熟男,自以为挖好了防御工事,结果还是被炮火击中,岂止是击中,简直是掀翻。
  我扶住门框,一阵悲愤激越在胸膛。
  想我柳某五尺男儿,要相有相,要才有才,要家庭条件有家庭条件,将来是个注定要有辉煌成就的非常之辈,居然被一个乡里老婆子看不起?
  我的怒火被撩起来了,于是狠狠地说:“我也跟我屋里的人讲了。”
  “你屋里讲么子了?”小四紧张起来,那种要过门的紧张。
   “我屋里也不同意。”我放大嗓门讲。
   小四放声哭。
  “你暂且莫哭,你仔细听着,我爷老子讲,伢子,你莫讨乡里妹子做堂客,乡里人很麻烦的,走起亲戚来一大堆,娶他一个妹子,就如同娶了一个生产队的人一般,有事无事,一大群地往你家里来,麻烦着呢,娶个本镇上的妹子干干脆脆,省事。”
   我居然将闲常时节左右邻舍讲的话,移植到我家里人身上了。
   这一炮过去,击中小四的火药库。
   “好呀,你总算讲心里话了,你嫌弃乡里妹子,我姓赵的正好是乡里妹子,配不上你街上伢子柳相公,好呀,你就去找街上妹子去。”小四咆哮起来,过来拧我的耳朵。
  我提醒她:“喂,我们分手了呀,男女授受不亲,且又是人民教师,注意形象啊。”
  小四不能拧我耳朵,郁闷地以跳水的姿态投到床上,趴着被子,又锤又揉,把个被子当成了我,痛哭。
  我走到教室里,骂声死老太婆,左眼睛眨眨,掉泪珠,右眼睛跳跳,又掉泪珠。
  掉了一阵,立住脚,这才出去,觉得那阳光好强烈,灼得人似乎要化为一大泡眼泪。
  
  一不顺则百不顺。
  第二日宣布课程安排,我的班主任担子卸下了,由新来的王为民接手,还来不及高兴一下,却又泼来一盆冷水:兼任两个初一班的语文课和地理课。
  掰着手指算下来:一个星期居然有17节课!
  而且课程的安排也是前后夹击,让你彻底崩溃的那种:大清早八点就上语文课,到日落西山了还要上地理课。
  本打算趁着上完课早点回去看书的,这下好了,从早到晚呆在学校里,而且没了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没了自己的学习天地。
  是不是洪永余公报私仇,报我夺妻之恨,这么子来折腾我?
  我先找到教导主任猫哥肖叶亮。
  我说,猫哥,你给我安排的课程简直是违背人性,冒得良心,简直是要我柳某做苦工。
  猫哥说,小柳,我晓得这样子安排违背人性,冒得良心,简直是要你做苦工,可是我有么子办法,花田中学这学期进来两个,调走五个,缺口三个,你教我到哪里找人去?你叫我到地上挖个眼,从地眼里挖个人出来吗?
  我说:你可以从小学里调人上来呀,花田学片十几所小学,那些老师就不是人吗?就上不得课吗?
  猫哥说,都是些有手有脚有脑壳的人,可这水平不同呀,小柳呀,你晓得不?能上中学的老师都已经调到中学来了, 下面的都是民办的,上课还经常写白字,能耐得何吗?我也急呢,恨不得从哪里一下子生个中学老师来呢。
 楼主| 发表于 2010-2-21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29章之2
   此路不通,我又往上升一级,去找洪永余。
   洪永余的房子在宿舍二楼的中间,我敲门,敲了半天,敲得我以为里面没人了,却见门开了。
   洪永余头发凌乱地站在门口,衣裤保持着一种刚整理完的状态,但他的精神状态却没有整理好:一脸红光,两眼的绿光还没有消散尽,就好像战斗刚刚结束,机关枪枪口还在冒烟。
   我凭着直觉往里面看,洪永余忙用身体阻挡我目光的子弹,但是他太瘦,体积不够,挡不住,我还是通过空隙看见里面卧房的床沿坐着个女人,背着,头发垂着,看不清脸,却看得见体格,是很娇小的那种,却有点富态,估计年龄比我起码要大5岁,弄不好是8岁,他们两人加起来60岁是没么子问题的。
   果然是战斗刚刚结束。
   自从蝴蝶飞走,永余哥哥估计两年没吃荤,今日里大荤一餐,有点暴饮暴食的味道,故而身形神态如此禽兽化,很不符合健康养生标准。
   “我们到走廊上讲,走廊上讲。”洪永余关门,将我推到走廊上。
   我收起一片好奇心,说:永余校长,感谢你的关照,卸掉我柳某人的班主任担子,可是呢,冒等到我来感谢你们领导,你们就送份厚礼来了:两个班的语文,两个班的地理。这是要我背犁呢,要我做苦工呢,我是奈不何这桩事的,你们趁早想办法帮我减负,这么子做是违背人道主义,违背国际红十字精神的。
  洪永余收起眼珠子里刚刚因为吃荤而泛起的绿光,恢复青光,说:黎亭老弟,既然你到这里来了,你就要把那些么子人道主义,国际红十字精神收拾起来,斯大林同志讲过:人民教师是钢铁做的。黎亭老弟,你是块好钢,好好地炼吧,帮帮我永余和桃横,挺过这个学期的最难关,教导主任说不定就是你的了。
  我说:校长同志,纠正你两个错误,首先,斯大林同志从来冒有讲过人民教师是钢铁做的这样的狗屁话,况且人家是苏联的前朝元首,你拿他压不住我的,你拿个中南海的来都压不住我的。第二呢,教导主任这顶花帽子我不稀罕。我奈不何这个事,你们又不解决,那就只好消极怠工,抓一个班,松一个班,争取一批,放弃一批,你看要得不?
   洪永余说:黎亭老弟,我的亲爷,你千万莫这样子做,冒良心呢。
   我说:冒良心也是你们逼的。来了个新老师,孙家妹子,听得讲是湘潭师院学地理的,科班人才来了,怎么还让我上两个班的地理呢?
  洪永余说:人家妹子造孽呢,正规本科毕业就下到我们这里来,一来我们就给她下马威:要她上三个初二班,一个初一班的地理,四个班呢!黎亭老师,你晓得心疼赵四老师,难道就不心疼这个嫩生生的孙家妹子?你修点德吧,做好事呢。孙家妹子上四个班的课呢,居然连半点声音都冒有发。
  我说:先前那些上地理课的呢?
  洪永余笑:你晓得的,那都是些塑料地理老师,拿着个地球仪在台上教太阳直射点的南北回归线移动,把自己转晕在讲台上,结果算工伤,花学校的银子住院。我们教了这么多届错误的地理知识,从你这个科班出身的开始,不能再任错误发展了。
  交涉无果,我只能好自为之。
  我这般计划着:如果哪天碰上四节语文课,我就弄两节自习做作业,抄写基础训练,或者写作文。我自己则在讲台上记单词。这个办法不错的,上个学期就是靠着罚抄罚写,语文考试平均分进了年级第二名。如果哪天碰上三节课,我就上一节自习课。两个班级,看看哪个班差一点,我就放羊,不是我教学不努力,而是弟子素质太差,莫怪我;那个好一点的班,我就养猪,使劲催肥,把平均分养肥了,让领导觉得是学生素质问题。
  革命工作无穷无尽,操心的人千千万万,可身体是自己的,性命是自己的,操心的就你自己。革命工作没完成,自然有人去做,你只手撑不得天;可着身体性命零部件要是坏了,那可是你自己的事了,鞠躬尽瘁死了,沉痛追悼一下,追封一下,有个鸟用?
  宁吃生时一碗饭,莫争死后万户侯。
  我定了这个自我减负计划,开始实施。
  然而,还是有烦恼。
  小四那里不去了,我没得地方复习考研呢。
  班主任办公室腾给了新班主任王为民,我搬到了初一办公室。
  等于进了菜市场。
  批改完作业,偷偷摸摸拿出本英语书来看,猛听得肖美琴姐姐一声悲啸:“我不活了,不想活了,花了这么多关系还冒调动,我活着有么子意思呢?我跳塘去算了呢。”
  大家一阵安慰,一阵哄笑。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得上课去也。
  上完课,又拿起刚刚放下的英语词典,猛见得一中年男子一把扯掉我的书,放桌子上一甩,教训我:“黎亭伢子,你还读书呀,你读板子书呀,你还冒清醒呢,要讨堂客生崽的人了,还读么子书呢,还不如打阵字牌来得好,既锻炼智力又进钱财,来,来,来,我们刚刚四个,搓它一盘。”
  那人却是数学教师程健华。
  我正想拒绝,却见这三个恶鬼硬是拉我下水,没奈何,与他们搓几盘,一面搓,大家一面教训我:“后生家,你晓得有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大家迷信这句话,拼命读书去改命,可是,思想家讲这句话有伏笔的,么子伏笔呢?就是没有讲清楚,是把命运改好还是改差。我们看呢,读的越多越冒得用,我们祝县长还不是初中毕业?从生产队长做到乡长,从乡长做到镇长,从镇长做到县长,他读的书才你十分之一还不到,给他写材料的倒是正规专科生。柳家伢子,想清楚了,多打点牌,有益身心健康呢,快,快,我出小三了,你吃不吃…………”
  这么着半个月下来,我与书本越来越远,与牌桌越来越近。
  那天下午,批改完作业,上茅厕去,经过校长办公室,听得一阵争吵声。
  我好奇地往里面一看。
  两个人在吵架。
  一个是校长,一个是小四。
 楼主| 发表于 2010-2-21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30章之1
  我出现在门口时,战争嘎然而止,小四收起一脸的怒容,走到门口,也不看我,低着头出去了。
  我看着小四的背影,像坦克一样在走廊上轰隆轰隆过去,教室墙壁上的砖头都在抖,却不回头看我。
  我再看交战的另一方——洪永余,正在气喷喷地抽着烟,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好似他那颗愤怒的心脏在一蹦一蹦。
  我转身欲离开战场,洪永余却招招手。
  我进去,洪永余勉强笑了:“黎亭老师,你蛮有福气的。”
  “么子福气?长工资了?升官了?”
  “都不是的,你有个好堂客,你堂客蛮厉火的,简直是花田一大女悍将,差点把我这个校长轰死。”
  洪永余吧嗒吧嗒很快抽完一根烟,又拿起第二根,烟头又红红地愤怒地跳动着。
  “我堂客是哪个?校长大哥,你要晓得,我柳黎亭还是个待价而沽的黄花崽呢。”
  “你是黄花崽?你笑死我了,你早被赵四小姐破掉了,你早是个烂货了,你还装黄花崽呀,你虚伪呢。”洪永余吧嗒吧嗒有抽完第二根烟,等到第三根烟抽的时候,抽得慢一些,心情也舒缓些了,然后说:“娘的麻屁,我就想不通了,当初我跟赵四妹子也差点谈婚论嫁了,家具电器都要买了,那个二楼上的房子也要粉刷了,也算是好了一场吧,今天为着你柳黎亭课程安排的事情跟我吵得跟打仗一般,我姓洪的冤枉呢,赵家妹子的豆腐冒吃到,倒是让你这个嫩后生吃到了,好了,今日全不念旧情,把我轰得个浑身做炮灰,黎亭老师,你福气好呢,这么个好妹子,为的你两肋插刀,你堂客好厉火呢。”
  我晓得永余校长为什么前面两根烟抽得那么愤怒了。
  情伤!
 楼主| 发表于 2010-2-21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30章之2
    “好生去劝一劝你屋里的那个女人,她现在情绪蛮激动的,只有你能去安抚她了。”
    “报告校长,我们两个分手了。”
     洪永余吃吃地笑:“这个讲出来鬼都不相信,你们分手的时节还冒到呢,现在是闹小别扭,再怎么分也分不了的,花田中学是个铁箍箍,把你们箍紧了,一旦有一个出了这个铁箍,那就难讲了,所以,黎亭老弟呀,我劝你们早早结婚生崽,天下之势,合久必分,你们合在一起一年多了,正是危险的时候呢。”
    “我不晓得你在讲么子。”
    我拂袖而去。
    我走到走廊上,左右顾而茫然。
    办公室里三个打字牌的,两个磕瓜子的,一个正拿着橡皮筋给学生打手板心,打得哭哭啼啼的,气氛恶浊,极度缺氧,没法去。
    看操场对面姚卫平的房间紧闭,估计他正在和那位县委常委的侄女快活。
    我无意识地抬步,却好似一根线牵引着,一抬头,却是小四的房间。
    我晓得我得来,她两肋插刀,我得仗义。
    小四背对着我坐着,正在批改数学作业,一把把红叉红勾地进行着,那些血红的叉叉和勾勾,好似她严厉的眼神,盯着我。
    我在门口逡巡。
    “你坐呀,屋里有凳子呢。”
    她不回头,继续唰唰改作业。
    我得了命令,寻条凳子坐下,手里抱着课本和教案,不知所措。
    “你把课本教案放小桌子上呀,抱在手里像抱个宝似的。”
    我得了第二道命令,将课本和教案放在小桌子上,也就是平常摆饭菜的地方——半个月不在这上面吃饭菜了。
    “你英语复习得怎样了?”这是小四的第三句话。
    这句话好似泰拳中的一肘,我彻底倒了,有鼻青脸肿的感觉。
    我绕开这个话题,说:“其实,你不必为着这个事去和永余闹架的,他蛮恼火的,烟都抽了五六根。”
    “怎么,你怕这个校长了。”
    “我怕个屁,我作么子怕呢?今年暑假的时候,我一个人搅乱整场教师转正演讲会,从县长骂到学区主任,闹得全场煮了滚水一般沸腾,我还怕个小小的校长…………”讲到此处,我忽而得意起来,口水溅到教室里。
    “你莫扯这些了,你的英语政治复习得怎样了,现今是9月了,年底讲到就到,明年年初就考试,你那板子书读得怎么样了。”小四忽然回头,眯着眼睛审视我。
    我拍着桌子叹气:“冇有一个档可以读书的呢。”
    两人正讲着,却见肖美琴进来,一见此状,马上跳跃着退出,还鼓掌:“哎呀,破镜重圆,姐姐我不来凑热闹了,行,行,我先行。”
 楼主| 发表于 2010-2-21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30章之3
   她跑开一会,却又跑回,嘻笑:“不行,不行,得给他们提供一个封闭独立的小空间。”然后,自作主张地将小四的门关上。
  肖美琴点破我们此次会面的性质,我们也就顺着她点破的方向,继续不可遏制地发展。
  堆在小四右面的高高的数学作业本,已经全盘堆到左面去了。
  她扔了笔,伸着懒腰,两手向上做伸展运动。
  “你刚才辛苦了,我帮你揉揉。”我站到小四后面,双手放在她肩膀上,很不专业地揉着,那时候的理发店开始时兴给客人按摩,我还蛮不习惯的,理发就理发,搞这么多花样做么子?但是冒想到,我把它用到小四身上去了。
  小四皱起眉头,甩着肩膀,好像我手上有煤炭一般。
  我松开手,迟疑一下,又放上去。
  小四再皱眉头,再甩肩膀。
  我再松开手,再迟疑一下,第三次放上去。
  大概是考虑到第三次拒绝的严重后果,小四安静了,让我的手放上去。
  书桌上一面圆镜子,里面是我们的影子,那影子是蛮般配的一对。
  看那映象,我就晓得了,我们根本就没有打破镜子,虽然摔到地上几次,但是耐摔,镜面依然浑圆清澈。
  “真的很感谢你,小四,你对柳郎真好。”
   “不用谢,我不配你谢谢,我是个摸土坨长大的乡里妹子,哪里当得起你柳公子的一声谢谢,我不要你的谢谢。”
   “我哪里说你是乡里妹子了?你莫冤枉我吗。”
   “你不要以为你上次的话我不记得,我一句一个字地记着呢,柳家伢子,你要抹起你额头上的阳火,小心点,我这个乡里妹子是个记仇的呢。”
   我觉得讲不进话了,两手轻轻在她穿红衬衫的肩膀上摩娑留恋一阵,便要抽身走开。
  “你往你哪里去?你有哪里可以去?姚卫平和洪永余的房间里都有女人,办公室里都是些打牌骂学生的,你难道提这个书包到山里头读书去不成,山里有老虫(老虎)呢,你尽管行,我不拦你,让给老虫吃了。”
  这话虽然像辣椒一般冲鼻子,可是很温暖,好似大冬天洗澡,热水刚淋下来,觉得烫,但烫过之后,一阵强烈的温暖感包围全身。
  尤其是我半个月来在花田中学流离颠沛的惨痛教训,让我觉得有个窠是极其重要的。
  我在纷乱中飞得累了,我要停在小四架起的巢窠里。
  “那我等下把书拿过来,当然,你要允许,我脸皮冒得那么厚的。”
  “要得,要得,柳相公,只要你莫把你办公室的人都带过来就要得了。”
  我欢欢喜喜去办公室拿书,几个牌友一把扯住我,问我此举根底:“哎呀,黎亭老师,你搬家啦?去哪里呀?”
  肖美琴一句话暴露真相:“大家莫拦柳相公了,他去个好地方,蛮快活的地方,但愿他在那温柔乡里能时常记得同志们。”
  大家快活起来,拿住我逼供讯:“是不是去赵四那里插队落户了?嫌弃我们这些牌友,黎亭伢子,你是个独生崽,千万莫到赵家去倒插门做了上门郎呢。”
  我不得不买了一包糖果从这些恶鬼手里脱身,急急匆匆抱着那些考功名的书进了小四房间。
  我将书甩到床上,顺手抱住小四。
  蛮温暖,蛮温馨,蛮温情,永远这样子“温”下去就好了。
  小四挣扎:“你现今晓得转变态度弃暗投明了,当初我讲我娘不同意,你怎么就不晓得转个弯屈就一下呢,你那天的表现当真让人心寒。”
  讲到她老娘,我忧愁起来。
  干脆学鸵鸟,一头扎进书堆里,唧哩挂拉读英语。
  小四也一阵沉默,手指玩着自己乌溜溜的辫子。
  天空,一阵小小的阴雨飘过,淅淅沥沥洒在箭竹上。
  9月过去,10月很快撕过去,11月…………
  我办公室的书桌上灰尘积成三寸厚。
 楼主| 发表于 2010-2-22 10:17 | 显示全部楼层
    30章之4
     地委的李明全托人带来口信:11月10日开始考研报名。
     我在报纸上也看到了这个消息。
     我摩挲着那本考研英语模拟题,叹息道:“亲爱的,我把你全身上下都摸透了,摸得你皮肤上布满了我的指纹,可是我还是没有通透了解你,一直只在快感的边缘徘徊,可如今偏偏得放手了,得寻找下一个了。”
    我放下英语书,拿起那本唐弢写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翻开第一页:五四新文学。通篇的政治术语,社会背景分析,通篇的概念陈述,思想内容解读,艺术手法分析…………
    唐弢先生的文章好,可是他写的现当代文学史我实在没法读。
    读文学史,就如同听媒人介绍一个女子的妙处,却就是不让你见着本人。
    我们中文系就是这么拿一大堆概念培训人的。
    培训出来的人,写不得,讲不得,脑壳里浅浅的,理论水平就像贫血人的脸。
    倒是数学系的天天做题目,英语系的天天练口语,物理系化学系的天天做试验,体育系美术系音乐系的天天练四肢练笔法练嗓子,不算出神入化也练个手熟口熟,至少是个有口艺手艺的人。
    就中文系历史系的最好混,混出一大批废物。
     我在师专接受了三年这样的背概念背论述的教育,如今又要重蹈覆辙拿它来升造改变命运。
     我要用荒唐的魔法改变严肃的命运。
     1996年元月考试,屈指一算,不到100天时间里要熟读几千页书,古今中外文学史,中外文学理论,文学综合,一天50页,还要继续保持对英语的熟悉程度,怎么算来算去,都来不及了…………
    拿着宋昆仑从张晓东那里弄来的师大现当代文学考研试题,觉得蛮简单的,可是一想到导师所希望的答案,就觉得不简单了,其实,不简单之处,就在这里…………
    看来,96年考研就当是以身饲虎,陪状元赶考了。估计考试结果血淋淋的惨不忍睹。
    怀着这种悲壮的心情,我去牛桃横那里打单位证明。
    我说明意图,牛桃横牛躯一震,不晓得是吃惊还是小看我,他好大声音:“哎呀,这可是我们花田中学第一个考研的呢,这是件喜事,要不要我放一幅爆竹呢?小柳啊。”
    “书记,你开了证明再放爆竹吧。”
     “叫我写么子呢,我当真地还冒得经验呢,你是盘古开天辟地第一回,哎,我们花田留不住人啊。”牛桃横摊开纸,装腔作势拿着笔,好似小学生碰到高考题目,陷入沉思。
    “你就估着写嘛,无非工作积极,思想端正,冒把妹子肚子搞大。”
    “呵呵,人家赵四妹子可能不显肚子,现今里面有货了也不一定呢。”牛桃横调侃着,迟疑一阵,沉吟一阵,好似要写大报告一般,我怀疑他是不是先请神吃斋,然后再动笔。
    舞弄了一阵,他又改变态度:“黎亭老师呀,兹事体大,我是个冒得经验的,你还是去学区问一问,看怎么个写法,或者请李丰达主任亲自写一个,据我了解呢,城关镇学区在你之前还冇有一个考研的,这可是个新题目,呵呵,新题目啊。”
    “书记啊,今天是3号,10号就要报考了,你胡乱写一个吧。”
    “胡乱不得,胡乱不得,要是胡乱错了,你到湘中市教委报不到名,又回来讨介绍信,岂不是费班车钱?”
    纠缠不定,我只得打算当天下午去学区主任家里一趟。
    又跑去上了两堂课,折回身回小四房间看书,却看见藤椅上坐着个后生。
 楼主| 发表于 2010-2-22 10:17 | 显示全部楼层
  31章 之1
  开始我以为是肖志强,因为那后生也是头发油光水滑的,笔挺个西装,大哥大别在腰上。
  仔细一瞧,却是个不认得的。
  个头与我差不多,郭富城的中分头,黎明的肉饼脸,刘德华的鹰勾鼻,张学友的小鸡眼。
  四大天王在他头上脸上同台演出。
  我对他点点头,他不点头。
  我对他微笑,他不微笑。
  按照孟子的教诲,这人不晓得以礼回敬,如同是个禽兽,我已经尽了君子的义务,于是安心地坐下来也不理他。
  然而,我却没法安心看书了,这么大个人近在咫尺地坐着,我却表现得像个学生,拿着本书来看,总觉得无端地生出几分稚气来。
  罗老师教导我:凡成大事者,都要不近人情。
  可惜我做不到这一点。
  我虽然不理睬他,但无法做到无视他的存在。
  小四在教室里上课,粉笔在黑板上叽叽呀呀地响,那小子翘着二郎腿,也将藤椅摇得叽叽呀呀响。
  我坐的是学生用的无靠背凳子,旁边没有桌子和床,歪不得,斜不得,只能在这个翘着二郎腿的家伙面前毕恭毕敬。
  我只得站起来,趴在窗户上,看窗外的箭竹,看箭竹看烦了就看远处的田野,河流和山。
  僵持了十分钟,我听得我的时间被谋杀时惨叫的声音,实在不忍,拿了本书就往外面走,打算到办公室去。
  “哎,这位老师,能不能借你的书给我看一下。”那小子忽然客气起来。
   我做出个愚蠢的举动,回身将书给他。
   那是湖南师大马教授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
  他左手拿着书,右手在头发上一抹,张大嘴巴惊呼:“啊呀,当真是知识分子,这样深奥的书都看得懂,佩服佩服。”
  我冷冷地说:“老乡哥,你坐在这里慢慢佩服吧,我不陪你了。”
  我抽回书,正要转身。
  他却啧啧连声:“读书有个卵用呢,我高中毕业证都是花钱从学堂里买的,呵呵,你晓得我现今在哪个单位吗?”
  “我冒得兴趣了解。”
  “告诉你,我是县国土局的干部,天天坐着耍,都有一千两百块钱一个月,听得讲有个花楼乡的同乡赵四美在这里教书,长得还不错,今日特地请她吃饭跳舞去。”
  他眼珠子沿着眼眶左侧贼溜溜地转,看我的反应。
  “吃了拉肚子,跳了拌断脚。”我留下一句话,到了门口。
  “滚,你给我滚。”他吼起来。
   我一头怒发竖起三千尺,将书往床上一摔,大屁股坐到他对面,用高于他的分贝回敬:“今日里怪了,碰着个两脚畜生,你爷娘是喂你饭长大的?还是喂你草长大的?怪不得高中毕业证还要买。”
  “这位老师,不是我吓你,老子就是读不得书,读不得书又怎样?我叔叔是哪个,你晓得不?”
  “晓得。”
  “那你讲是哪个?数一数县委常委里的领导吧。”
  “不用数了,我直接讲你叔叔的名字。”
  “你讲呀。”
  “柳黎亭。”
  “么子柳黎亭?”他惊疑着。
   “蠢货,连你叔叔都不认得了,就是我柳黎亭呀。”
   他起身,想打人,我摆出截拳道姿势。
   其实我不晓得截拳道,初中时候对着《自由搏击》杂志在走廊上霍霍哈哈练过几个星期,无果,这里只是借借初中时候偶像的威灵而已。
  他复坐下,掏出一根香烟,一面点一面指着我:“告诉你,我叔叔是副县长赵亘尧,他提拔我进的乡政府,又提拔我进的国土局,我是他最喜欢的侄子,我在机关里头做错点事,得罪个上司,有亲叔叔罩着,卵事都冒得,我要搞你一下,也卵事都冒得。”
  我的战斗精神被极大限度地挑起,我轻蔑地用鼻孔里的冷气和他交谈:“失敬失敬,原来赵亘尧县长是你亲叔叔,那你晓得赵家荣不?”
  “喔,赵书记啊,现今的省农业厅副厅长,那是我的堂叔叔。”
   “三百斤野猪靠张嘴巴,你两块嘴巴皮一开,赵世荣就被收编成了你的堂叔叔,赵一曼是不是你的姑奶奶?”
  “赵一曼是哪个?”
   “对你这种连高中毕业证都要买的差等生来说,解释这个东西当真费神,我告诉你,当年赵家荣在两峰当县委书记,赵公子和我是一中同学,被我姓柳的打得满头包,卵事都冇有。”
  “柳老师你有本事,你怎么就来这个鬼地方教书了?你强在哪里?”对方抓住我的痛处。
  我一阵茫然,当年风流莫再提,如今失意老沧州。
  两人对峙,用眼神打着拉锯战。
  炮火纷飞了半个钟头,小四上课回来,见我们两个乌眼鸡一般,问:“冒得么子事吧?”
  那姓赵的小子嘿嘿一笑,用山寨普通话说:“没有事,没有事,咱哥俩谈得可投机了,小赵老师,今晚去街上吃饭跳舞,没问题吧?”
  小四摇头:“不行,我不能去。”
  那后生又纠缠两次,小四干脆说:“赵老乡,你先行,有空再来耍。”
  下了两次逐客令,那小子才走,走到门口,猛瞪了我一眼。
  等他走,我不快地问:“你怎么认识这个两脚畜生?”
  “这是我同村的,叫赵建华,瓜棚搭柳叶的亲戚,晓得我在这里上班,就过来看看,你好像蛮不高兴的。”
  “一个人当着你的面叫你滚,你能高兴吗?”
  “啊。”小四瞪大了眼睛,惊了一阵,又不惊奇,说:“他呀,高中毕业都是过不了的,修养确实马马虎虎。”
  “这么个两脚畜生,你跟他来往干嘛?”
  “他自己生了脚要来,我有么子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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