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月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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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一 章              第   一  课    

                                                                                （ 五 ）
       组里发生了同犯逃跑事件，组内第一“领导人”——学习组长会是受到牵连的。因为入监队组里的囚犯们的首要任务是在政府干部监督指导下认真学习党的方针政策及一切法律法规，改造思想，成为懂规矩守纪律的人。而学习组长，在政府干部的管教、感化下，他们对自身曾经的犯罪行为认识得比较深刻的人，是思想觉悟提高得比较快的人，也是能协助政府干部深挖犯罪根源、学习领会“治病救人”方针政策、提高思想意思认识、监督他人努力改造的人，总之一句话，是人渣中的精髓，受器重，能让干部放心的人。这样的人，一般是不会出差错的，一旦出了问题，必定就是存心的，是没有被政府干部识破掩饰的戴假面具的人，那就是十分危险的人渣。因而，会受到严厉的处罚，轻者严管禁闭调查，发配到十分恶劣、繁重的劳动工段进行思想反省；重者就会被加刑！

        ——姚光是走运的！

       唐彬森的逃跑，预见的模式没有按班就绪套用在他身上，狱政科只关了他两天禁闭调查取证，确定他不知情后给了一个警告处分，依旧担任30多人的学习组长。但这件事，牵涉面就广了，不关姚光一个人挨尅受训，整个户组的30多个人都一一被狱政科干部多次叫去过堂问话，被敲了警钟。尤其是唐彬森所在的第三互监小组的六个人，过堂次数最多，问话了解情况最细，被排查的6人简直快要被逼疯了！而最倒霉的，要数第三互监小组长和方放，因为唐彬森是第三互监组内的人，他逃跑了没有人发现，首要责任人就是互监小组长，所以小组长被关了禁闭；而方放与唐彬森睡一个铺，且又是同案犯，唐彬森跑了他不知情，问什么都是“不知道”，属“不老实接受改造”“抵触情绪大”的坏分子，有重大知情不报嫌疑，是个顽固不化之徒，被送进了集训队严加管教。

       李仁明虽说是真的不知唐彬森逃跑，但在这种高压调查问话的氛围中，神经被拉得紧紧的，每天如履薄冰般战战兢兢度日，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冰窟窿被淹没，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

      吃过晚饭刚休息一会，刺耳的电铃响了，大家一个个象兵马俑似的立在原地很迷惑地愣了会，接着条件反应，立马机械地转侧身从操坪赶往楼内，走进各自所在的寝室里待命。

       不一会，走廊里传来了宣传鼓动员赵宣鼓沙哑的通知声:

       “各学习小组整队集合，马上到教育堂上课！”

        ——感情，原来在小组学习并不是真正的上课，是热身阶段？！

       “娘卖——，咯劳改队里名堂蛮多哉！”谌候文低咕了一句。

       “唉，他娘偷人——”方放轻叹一声，从裤兜里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很不情愿地抄起自己的小板凳就往外走。

       姚光见状，忙喊住了他，对大家说：

       “大家不要乱走，先在组里排好队。1、2、3互监组站在左边，4、5、6互监小组靠右，按平常岀操的顺序排好队——”

       姚光俨然一付大将风度指挥着，大家也都很自觉地、服服帖帖地听从，并象着了魔似的没有喧哗、没有嘻笑，几乎是哑雀无声在刹那间规规矩矩地按贯例列好了队，拿上各自的小板凳跟着口令鱼贯出了寝室，步调一致地踏入了教育堂在赵宣鼓的示意下，面朝讲台走到指定区域内。然后，姚光忙着整顿队形——“立正！”、“稍息......”，“放凳！”，“立正！”、“坐下！”

       口令刚劲利落，动整齐如一。坐在讲台上的陈教导员和另外两名干部满意地微笑着。有政府干部在场召开的全大队大会，算得上是大场合了，没有人不识趣的。先进场的恭恭敬敬正襟危坐着大气不喘，后入场的秩序井然，很快，全入监队的几百名犯人在各学习小组的组长带领下挤满了教育堂。

       李仁明悄悄地打量了一下这不足200平米的教堂内，黑鸦鸦的人头只有丝微波动迹象，没见有旋转的，忙扭头端坐正视前方。

       静，真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百颗心愽声几乎都可以从杂乱的频率中分辨出哪一跳是谁的。

       过了一会，主讲台上的陈教导员缓缓揭开了瓷杯盖子，呷了一口茶，然后从蓝警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放在桌上，扫了眼下面的囚徒们，清了清嗓，拖着柔和的音调说：

       “今天，我们正式开始进行入监教育讲课了，首先要讲的第一课——认罪服法。呃——，在未讲课之前，必须首先要让你们弄懂什么叫认罪服法，啊——，这个，认罪服法嘛，就是你们首先要认识到被判了刑关进这里，那是因为你们过去在社会上做了违反社会公德、扰乱社会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等犯罪行为，人民法院根据你们的犯罪事实进行公正的审判和量刑，不是为了惩罚而惩罚，还是为了挽救而惩罚。嗯——，这样说吧，惩罚是一种手段，把你们抓起来关到监狱劳改队，主要是教育挽救，帮助你们革除身上的恶习，做一个有文化、有道德、讲文明、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改造你们成为社会主义建设中的有用之材，这，才是我们的目的，啊——，

       “呃——，我知道，你们当中绝大多数的人是偶犯，是可以教育改变好的，这也是我们政府为什么要花巨资，花费众多人力物力来帮助你们改造的原因。我们的党和政府不同于其他的政党，我们不怕麻烦，也不嫌麻烦！如果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谁犯了法，抓起来枪毙不是更干脆省事？当然啰，不是所有的罪犯一律枪毙，犯到哪一条就办到哪一条，不可能轻重不分——

       “如果，政府不是为了挽救你们，大可以把你们抓起来关进牢房，规定你们每天的生产劳动量，完不成就罚，也不教育讲道理，不是也省事吗？！咹？——所以说呀，我们区别于其它政府的关键是我们共.\"产:\"-党人在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世上没人做过、没人愿做的巨大的人类工程——改造人。

       “你们想想，改造人，这需要花多少心血、多少时间、需要付出多大代价呀？！——日本战俘，我们改造过了，大多数人被改造好了；国民党战犯，我们也改造好了。现在，我们是人民内部矛盾，是为了挽救失足的一代，我们就不能改造好吗？不！一定能改造好！一定要改造好！我们共.\"产:\"-党人有博大的胸襟，有无畏的气魄，有能力办好一切想办的事！我们共.\"产:\"-党人是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在教育你们、挽救你们、帮助你们，希望通过学习使你们认识到自己过去的罪恶，给社会造成的危害......”

       李仁明听着听着怎么老觉得“罪”字那么剌耳，“法”字那么矫情，“教育”是那么虚伪。他认为，这不过是死记呆背的官方八股内容，是兔死狐悲的演绎，是做过场给人看的！如果是真的真心实意帮助、挽救、教育过失或犯错青少年，为什么我做了一两次错事就要判我这么重的刑期，难道我就真的这么罪孽深重？！

       他听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听了，正打算举手报告、籍口如厕方便去请假躲避教条，陈教导员接下来的一番话吸引住了他。

       “——在你们当中，有极个别的人在定罪量刑上有些出入，你们也不要抱怨，不要灰心丧气，要相信政府组织会查明情况的，会改正的，啊——，你们嘛，都是‘严打’大运动中陆续抓来的，从严、从重、从快打击嘛，某些办案人员急躁，难免不疏忽出现差错，你们也不要因此来怀疑政府执法是否偏执了，啊——，要相信党和政府，要体察国情民情，文化大革命搞了十年，法治系统瘫痪了，如今恢复，有许多方面还待健全。再者说，治理社会乱象，大运动不搞也是不行的嘛，否则社会治安怎么整顿？社会秩序怎么维护？！咹，所以呀，我希望你们能够认识清楚、正确对待。如果你们的案子真有出入，还可以申诉嘛，以期法院查明改判......”

       陈教导员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他觉得干部与囚犯拉近了距离，很合乎人伦和人情，因而他特别欣赏，也异常激动。能够申诉，就可以讲事实、摆道理据理力争，就有可能改判缩短刑期，就可以早日重返社会......他仿佛看到了一盏神灯，将前路照得一片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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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体太小了,看得眼睛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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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  章          月    儿    象    柠    檬

                                                                                                  (六)

       李仁明抱着饶幸的心理准备申诉试一试，可姚光在组上学习的时候要求每个人都必须领会认罪服法的实质内容，那就是安于现状，安心改改，一心一意改造，从思想上根除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给政府干部添麻烦。这样一来，申诉便成了不安心改造、不认罪服法的一种表现，就是故意给政府干部增添麻烦，归纳起来就是捣乱行为，学习讨论的时候就会受到口诛笔伐。如果一个人在干部心目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改造的路就会很艰辛，那才真是毁了自己！
       他很清楚，自己是被检察机关抗诉加了刑的人，申诉改判的机率非常渺茫。运气再好，也顶多只有万分之零点几的希望，因为对于一个没有手腕、没有社会背景的下里巴人来说，除了天开眼就是靠撞大头运，而这样的期望，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行动之前，他就知道了后果。可心里有股恶气怎么也理不顺——

       冒领汇款单，算盗窃也好、诈骗也罢，数额才300元，怎么算这个数字也不大，就算用拾圆一个月量刑，只够判两年多，加上那次搞了一箱烟，满打满算50条，也只有300来块钱的价值，总计600元不上千元，顶多算是数额较大，应该是在5年以下的量刑范围内。可是，检察院硬说香烟被巡逻人员盘查了，案犯害怕事情败露而行凶关押、反锁巡逻人员，抢走香烟又开铳攻击巡警，构成了盗窃罪、抢劫罪、妨碍公务罪，且犯罪手段残忍、性质恶劣、危害极大，一件事构成了三项罪，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想着，李仁明的头疼了。

       ——都是过去了的，无可改变！他摇了摇头。

       要想早日重返社会，只能靠自己努力表现了。政府干部不是口口声声宣称：改造表现好的可以减刑吗？！   

       关键是——表现！

       表现，是很奇妙的，可虚可实。被认定好就是实，反之便是虚。虚伪的东西人人都很厌恶，然而，人人又在虚虚实实中躲猫腻，有时明知是虚假的要去附庸、要去赞扬，要去肯定虚为实、假为真。有时明明是真实存在的，又有人要违心去否定、去压制、去打击。这就是深奥的、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为人处世艺术，这种精湛的技艺，有人有这种天赋，有人一辈子都弄不明白。自信自己是一个看得比较清楚，想得比较明白的人，但在现实生活当中真的会运用吗？

       自己不善交往，不善阿谀奉承，羞于溜须拍马巴结权贵，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讲不会讲，写不能写，没有一技之长如何能显眼？如何能表现？如何能获得干部的垂青？？？

       他懊恼自己没有一门专长，也没有可值得炫耀的科技成果。他多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溯洄到三年、四年之前那个纯洁的日子里，自己可以安心学习、刻苦钻研，无论是在读书或技术方面搞出点名堂来，人生的轨迹便改变了，就算是真的犯了什么事坐牢，起码心里有些底，不会惶惶不安！想到这，不禁黯然神伤起来，于是，默默地默唱起一首歌来：

                                                                             我站在高高岭上遥望着昭陵城，
                                                                             奔腾的资江河畔就是我故乡。
                                                                             我来这里容易呀，回家就难，
                                                                             不知爹和娘身体可健康？
                                                                             不知爹和娘身体可健康......

       默着默着，他感觉到了热泪在眼眶内迴荡，心烦地顺手从枕头边抓起一本书胡乱地翻阅起来，以图冲淡思乡念亲情结。可这种浮浅压制根本不奏效，心中的苦水象翻江倒海般奔涌，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瞥了一眼酣睡的同犯，见所有的人都恬静地睡着，感觉自己仿佛被遗弃在一个荒芜人烟的沙漠之中，孤零零好不凄凉！

       太寂寥了！他重又在枕旁拾起书，打开了《认识与自由》。

       ——于霞有远见！要不说女孩心细呢，她早就预见了我会在困难中纠结，甚至走入死胡同，特地选送了一本解惑、指点迷津的书来。

       他心头涌上了一股暖流，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扉页：有一个问题，不管我们是不是意识到，我们每天都要遇到它，也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每天都要以一定的方式回答它，这就是：我们都生活、学习、工作在自然社会中，每日每时都要与自然和社会打交道，但我们在其中究竟处于一种什么地位？是做自然和社会的主人，还是做自然和社会的奴隶？不用说，谁都不愿做奴隶，而要做主人。但是往往主观希望是一回事，实际状况是一回事，两者不能一致。那末怎样才能把希望变成现实......

       怎么这我们熟悉？好像之前自己就有过类似的思想？！

       看着看着，李仁明觉得话题扯远了，扯宽了，有点冒充“剁脑壳鬼”假正经、掰教条的意思，便合上书窃笑于霞：毕竟是小姑娘没有社会经验，不谙世事，让标题骗了！所谓的对生活充满信看着、树立远大的目标、振奋精神闯一番事业，好像别人都是傻子或懒惰之人冥顽不化般。人，生活在现实社会，从看着耳儒目染，都有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所谓的世界观随生活环境和见识形成，这就是规律！

       两千多年的封建历史，中国在单一的尊崇读书做官教义的熏陶下，死读书，读死书成了唯一做人上人的标准，有权就有法，有权就可以为所欲为。这种人人都知道的肤浅的生活常识还需要教条指引认识其规律？认识其必然？认识什么叫自由？——净是些言不由衷的反话，不敢讲真话，骗人的话，骗鬼去吧！

       人生，只不过是一曲戏，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享福受罪，不是自己能左右得了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自有安排。可悲、可叹、可恼的是人自己，明明看得透的、看得穿的却依旧执着于臆念改变......当然，自己就是其中一员。

       他苦笑了一下，眼前映着一张恬美的笑脸象播幻灯片一样不停地翻动，禁不住轻声哼唱起来:

                                                              铁门呀铁窗呀铁锁链，
                                                              锁不住我心里想外面，
                                                              外面的生活是多自由呀，
                                                              我在牢中受折磨， 我在牢中受折磨——

                                                              梅花呀寒冬呀腊月的风，
                                                              看不见流泪的女朋友......

        虽然他与于霞不是传统过程中明确确立关系的男女朋友，但俩人的心中都装着对方，李仁明为了不玷污这份纯洁的爱意和友情，一直不愿明确表态而已。他想要的是给予所爱的一切美好，不确定关系就是不束缚，给她有完全的自由展示和自由追求更高、更好、更美的权力——这就是爱！

       他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虚虚的味道，不禁自嘲地笑了，侧脸望向了窗外高墙后的山上，幻映着青山、绿水、小桥、人家的幽境恬静场景，躲离着城市的喧嚣，远离着虚荣的繁华，抛弃一切烦心的争斗，就自己与于霞二人世界，过着悠闲的田园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这样和和美美、恩恩爱爱终老，该是多么惬意的人生呀！

       想着想着，居然忘乎所以地放声唱了起来：

                                                                我走过青草地慢步在小荷池，
                                                                让阳光拥着我，让风儿伴我，
                                                                远山青又青，湛蓝的天澈里，
                                                                遥望着流云想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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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  章          月    儿    象    柠    檬

                                                                                                   （七）

        ——你改悔吧！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旧约》全书中的这句警醒语，心里确实萌动了改悔的念头。不过，他所谓的改悔，并不是因为自己失错酿成的苦酒喝了想要去重新酿制美酒重新来过，他试着争取过了，没人给一个机会。他的前路被堵死了，只能改弦易辙去改变自己生活中曾经唯美的追求目标，改变那疵点不容的单纯心态和行为准则。生活中的磨厉和太多坎坷曲折的道路，让他看清了一些事情，逐渐懂得了一些现实生活中的道道。
       想着近两年自己大气不出，夹着尾巴做人，结果时有遭人非议；在朋辈中保持一团和气，偏偏坐了牢，原本无话不谈、肝胆相照的朋友居然背后闲语攻击自己，多么可悲！人际交往，难道非得自私自利去虚情假意逢场作戏？这，活着岂不是太累了？！

       他真的有些厌世了！

       活泼开朗收敛了起来，换上的是沉默寡言，不爱合群了。他尽可能地不与人阿谀扯谈，也尽可能不与人打交道，处处留心检点自己的行径，避免留下蛛丝马迹授人把柄。虽然他知道自我的天地很狭窄、很闭塞，而他看中的却是那一片没有被玷污的、开满鲜花的臆美中的后花园，能拥有一缕清香，孤寂又能算得了什么！

       吃过早饭，照例又是户组学习时间，大家都必须认真地学习《监规纪律》和《犯人守则》。李仁明呆若木鸡、双眸无光地笔工笔正地坐在小板凳上盯着手中的小册子，脑瓜子里却是乱糟糟地集中不了思想看不进一个字。坐了一会，他感到心口很闷疼，瞟了瞟左右同犯，又瞥了姚光一眼，见姚光正捧着一本杂志看得津津有味，于是悄悄起身开门打算往外走。

       “——你去做么子，李仁明？！”

       李仁明被带有严厉的责问声惊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扭过头瞪着姚光道：“解手！”

       “解手也要打个招呼呐？！”姚光见李仁明阴沉着脸盯着自己，回话语气也是硬梆梆的，有目空一切藐视自己的味道，不由得将语气加重了。

       听到姚光厉声的指责，李仁明面子挂不住了，用一双寒冷的目光投了过去，冷冷调笑道：“我屙尿也要过你口呀？！”一层意思是去方便就不要报告了；另一层便是骂人的意思。

       “你—— ”姚光明显听出了双重语意，急赤白脸便想反击。可当他触到李仁明那股带有杀气的寒光，气馁了，妥协地垂下了头。

       李仁明见姚光屈服了，心想，他不敢与自己争斗，大概是害怕我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吧？！既然人家低头了，自己也就没必要赶尽杀绝，能饶人处且饶人吧！于是，迈开了矫健的步伐走出了户组。

       走进盥洗间，他习惯地抬头朝窗外望去，触目的依旧是高墙电网及左边高墙拐弯处高高耸立的哨楼，再就是一障屏风般的山脉。山上，生长着一些稀疏的丛树，秋风将泛黄的叶须摇得“嗬嗬”直响。远近的山坡，布满了一遍灰黄的毛草，其间，突兀出几尊奇形怪状的顽石，仿佛是秘境的匪徒在探头窥视。远远的山腰有一条蜿蜒起伏的小道象一条飘带绕着山峦，却不见一人踪迹，展示着秋的深度，使萧瑟格外震撼人心。

       李仁明眺望着高耸的山峰，但见一块雪白的云朵自东向西缓慢地坠向山洼，宛若山涧瀑布倾泻而下，又如柔软的绸缎迎风飞舞，婀娜着挑逗簇簇丛林，不曾想羞怒了枝桠，它们挥动着千指柔挑拨，顷刻将一带洁白点化成一群白鹭盘旋......正在出神赏悦之时，他陡觉眼前一片昏暗，天地飞速旋转起来，于是，忙闭上眼扶着蹲位间墙蹲下。

       可是，这旋转的天地并不因他的静止而停止运动，当他睁开眼去观望时，眼前仍是黑糊糊的一片，天地在翻江倒海般颠倒旋转，他只能死死地抓住侧墙固住身体的平衡不让倾覆倒下跌入黑洞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在这黑暗的旋涡中太渺小、有些力不从心了，很快会被绞杀或被甩到荒芜的外界，忙双膝跪在了地上，双手使劲地撑着水泥地面做为依托保持身体平衡。过了好一会，他感到呼吸顺畅了些，脑子也不再那么晕厥，便缓缓地拉开眼皮，终于，可以看到灰濛濛的地面上有点点银光在跳跃，接着聚成一个球团冲向自己，他于是又赶紧闭上了眼。

       ——贫血！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身体的虚弱，一缕莫名的恐惧蒙上心空，他感到可悲又可恼且无可奈何，于是摇摇头，用双手大姆指按住头颊两边的太阳穴揉了揉，做了节眼保健操，再慢慢地张开眼时，眼前的实物清晰多了。他想到在盥洗间呆的时间不短了，立即起身抬步就走，可才迈开步子，一双小腿肚的肌肉便是一阵剧烈挛缩、酸痛不己，顿时双腿麻木不仁失去了知觉，一个赸、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忙伸手抓住盥洗间靠墙壁横排着的水管，将整个身子倚靠在墙面上，慢慢躬身曲下，用空着的另一只手交替搓揉双脚腿肚，揉了揉，搓了搓，等到双腿有些知觉了，然后立身交换双脚使劲凌空蹬了蹬，试着迈步，发现终于可以自我控制了，便踱步回组上。

      营养太欠缺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可又知道这个无法解决，只好摇了摇头：坐牢，就是受惩罚的，吃得多，吃得好，身体棒棒的，岂不是给管教带来麻烦？！

       走到快挨近组上门口时，他听到了姚光一口浓厚的蓝田腔调伴着混浊的普通话在大声叱责：“——我最讨厌、最恨的就是你们当中的流氓、盗窃犯，不学无术，骚扰百姓，恃强凌弱扰乱社会秩序，自私自利到了极点还以为自己了不起，也不想想自己到底对社会、对家庭、对亲友有什么贡献......简直愚昧到了极点！”

       “訇——”室内是一阵哄笑。

       “——人要知廉耻！要自尊、自重、自爱！坐了牢就要好好地反省一下自己过去的所做所为，跳潲皮算么子能耐啰？！大家都是20多岁的人了，何必要看人脸色、听人重话啰？！”

       这下室内哑雀无声了，寂静得连一口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到声音，仿佛世界都凝固了。

       李仁明没想到王明杰(他认定此时的姚光就是曾经的友人王明杰)居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讲这么重的话，又这么推心置腹，一定是谁惹恼了他！于是，推门进去，坐到自己铺位前的小板凳上打量一圈室内的同犯，见倪清辰半躺半倚在床挡头，双手摊摆在床铺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一付吊二啷当的相翘起二郎腿摇摇晃晃，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他想不明白:倪清辰怎么老是改变不了妄自尊大的嘴脸呢？！

       “倪清辰惹反革命了？！”他问身边的建猴子。

       “学习时间，倪清辰与庆哥俩人在吵笑，不听姚光的劝阻。”

       ——难怪！

       姚光是一组之长，受政府干部钦点，组织、管理组里的30来号同犯，责任重大。维护监规秩序是他的责任和义务，如果组内同犯稀稀散散，无组织无纪律高声喧哗，成何体统？！政府干部又会如何责罚自己？！  

       李仁明觉得，人还是应该学会换位思考！于是，用赞许的目光朝姚光点了一下头。

       “——跟你们讲啊，学习时间不准交头接耳搞小动作，不准高声喧哗，不准随意走动，有事需要事先向组长请假，这是政府干部规定的学习纪律，也是基本的礼节。最近几天来，我们组里的秩序有些混乱，开会学习时坐没坐相，讲小话、随便走动现象突出，都没把我放在眼里。就算是一尊菩萨摆在这里，不要求你们尊敬，起码也得摇动一下，否则我不是白存在了？！我的存在不是我比你们高大、有什么了不起，是政府干部指派我带领大家一起进行思想改造的，改造得好不好是个人的事，如果组里秩序不好，我这个当组长的就要负首要责任。坐牢是件很痛苦的事，哪个都希望早点出去，可是，不服从政府干部的管教，不遵守监规纪律，不努力改造，一切都有是空想。所以，我要求大家相互尊重，莫使我为难——”

       姚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很中肯，听起来没有那么虚伪和做作了，因而大家没起哄吵闹，好像明白了什么都陷入各自的思绪中，李仁明则有些焦虑和惘然。

       他在想，这每天清晨5点半起床出操，象仪仗兵一样的集训，高标准、严要求，队形整齐、步伐一致，还有各式各样的分列式，各动作要领每个人都要熟记，好像要接受某些大人物检阅似的，将人折腾得精疲力尽。训练近两个小时，休息十分钟，给予洗潄、方便，盥洗间是人满为患，却规定不得争抢水笼头或蹲位，秩序必姚井然有序。如果有谁寻衅闹事违反规定，就请去严管队增加记忆力，那可不是好玩的！

       早上7点半准时开餐，饭菜由每天轮班值日的人按每人一钵发放，一脸盆的单一炒菜按人头均匀分配，谁也不可以搞特殊多吃多占；吃饭规定只能呆在各自的组里不准出户，饭量小的不准剩饭浪费粮食，（本来每餐才四两米饭，几乎每餐都是蔬菜又缺少油星，没人吃不完，只嫌定量太少。）想要让出一部分给别人吃还得偷偷摸摸背着第三者，否则被人打小报告，多吃的人就很容易会被戴上“牢头狱霸”的帽子，受到监规纪律的惩罚！   
   
       每顿吃饭跟打仗差不多，也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吃完了洗碗，打扫卫生，再仔细、工整地整理一下内务，接着便是逐个床铺民主评议卫生是否整洁，被褥是否叠得象水豆腐一样四角四映平整，是否摆放到位......组内被评议最差的一人不但要马上整改，还要负责组内的全天卫生清扫。接着，8点之前开始学习《监规纪律》和《犯人守则》，学时事政治，学法律条文，学习党的劳改方针政策，笔工笔竖坐在小板凳上一坐就是两个小时。10点钟时休息10分钟让大家方便、活动一下筋骨，其间也只能是在室内走廊或盥洗间，一支香烟刚抽完，马上又是贴冷板凳，在组长的主持下，每个人依秩联系自己的实际发表学习感言，表明对政府执法机关判刑的态度，伏首认罪服法，保证不上诉、不申诉，不给政府添麻烦，老实接受改造......

       午休两个小时，不准在室内走动，不准发出声响，不准打扰他人，不准交谈，不准串组，一律回自己铺上睡觉。下午2点起床，一分钟整理内务，接着又是学习，重复枯燥乏味的教条，发言，表决心等等等等，一天到晚把脑壳里的那根弦绷得紧紧的，如同尊尊木偶任人摆布。好在傍晚休息那两个小时，楼层的大门打开了，每个人都可以到操坪里自由活动，但不允许串组和打扑克牌等娱乐活动（文娱活动规定只有星期六晚上集体看电视和礼拜天可自由活动外，其余时间都在禁内），所以，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到户外透气，因为19点接着又要回组学习到21：30分，其间主要任务是思想汇报。

       思想汇报，在社会上早就是过迟的东西，可在监狱內非常盛行。改造人的工作，是一个巨大而又细仔的工作，工作时间长，工程量大，首要的任务便是从转变观念抓起，让囚犯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不学习，思想认识跟不上，也就谈不上铸就新的灵魂重新做人了！

       每天标准坐姿学习时间加起来共有9个半小时，对李仁明这些初始入监者来说，伸腰硬坐这么久，腰酸背痛肯定是少不了，让他更为难的是但每天整个间休时间太短、太少了点，晚上散了学习只预留了十分钟给好几百人“卸包袱”和洗漱，盥洗间确实太小了，时间太让人紧张了！

       好不容易清理好一天的疲惫，组长又挨个清点人数了，接着闩上寝室门栓，气都没透顺宣鼓便很默契地拉下闸，房间顿时一片漆黑，所有的人被黑暗窒息着......

       虽然是很疲乏了，可李仁明睡不着，心中的抵触情绪使他格外怀念在外自由、熟悉的生活场景，怀念与亲友们度过的一个个幸福快乐的日子。越是追忆缅怀，他的心绪愈是平静不了，无名愤懑的怒火将他的理智烧尽，他翻身坐起，从枕头下抓起一本书和一支笔下床，挨着寝室大门，借助走廊上渗进的一缕微弱光线疾书一阕：

                                                                                              忆  秦  娥
                                                                                                    血   

                                                                                           秋瑟瑟，
                                                                                           牢门内外泪与血！
                                                                                           泪与血，  
                                                                                           洒满苍天，
                                                                                           雾霭如烟。
                                             
                                                                                          魑魅丛山叆叇间,
                                                                                          青山绿水悠悠然.
                                                                                          悠悠然,
                                                                                          日出峦涧,
                                                                                          亢歌酸甜!

李***

好作品，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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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尘 发表于 2015-7-10 17:57
好作品，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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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  章          月    儿    象    柠    檬

                                                                                           （八）            

       与李仁明相比起来，越狱逃跑出监的唐彬森日子也更不好过。虽然他逃离了牢笼获得了祈盼己久的自由，但这种新鲜亢奋的激昂只在心空索了一会儿便降至冰点冷却了下来。
       唐彬森成功越狱之后，大脑神经是绷得紧紧的，时刻提防着被公安、狱警、武警追捕，时刻警惕着被觉悟高的群众和山区村民举报，因而东躲西藏生怕见人。而陌生的山区的环境，乱石岗杂草丛生，能解决饱肚的农作物几乎没有。他在崇山中躲藏了了两天实在耐受不了饥肠辘辘的折磨，于是悄悄摸下山走到附近一个单门单户的农民家中去寻找食物充饥，谁曾想被从田里回家做饭的女户主人发现了。女人见一蓬头垢面的陌生男子窜进在自己家中翻箱倒柜，忙大声呼叫求援。
       唐彬森害怕妇人的叫声将自己行迹败露，马上反扭住村妇双手捂住嘴拖进卧室寻找绳索捆绑。岂料，村妇的男人在自家后院挖土种菜，听到了家中有异常的声音发出，忙呼唤附近耕田的人一齐冲进屋内抓住了逃跑中的唐彬森，然后将他移交给了正在追捕逃犯的狱警。

       不到三天，唐彬森重又关进了监狱，不过这次比关押在入监队更不如了。他被关进了监狱严管集训队的一个小单间里，整日脚镣手铐限制行动，另外还有看守人员时刻盯着，他再也耍不起妖蛾子了。

      初关的几天，狱政科和驻监检察人员多次调查讯问，他承认了越狱的事实，讲述了越狱的过程：先从入监队盥洗间趁夜深人静掰开铁窗钢筋，然后跳入草丛中摸索到下水道口子，从下水道爬出围墙沿犄角旮旯攀山。快到山上时被岗哨上的武警发现了，于是狂奔朝对面的一个山谷里奔跑，转了一个又一个山峦山坳，逃到哪里了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是跑到自己再也没力气跑了便歇了下来、躲了起来......

      他的逃跑行为没告诉任何人，互监小组长和方放也的确不知他逃跑，于是俩人被从严管队放了出来。

      唐彬森脱逃被捕，李仁明惊出一身冷汗。因为只有他知道唐彬森有逃跑的意图，也知道逃跑的操作路线。如果唐彬森扛不住讯问交待了自己，虽然自己没有跑，牵连就肯定有的，弄不好也得被加一两年刑，罪名就是知情不报——包鄙罪！

      他在惶恐之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好在没有一个政府干部来找他很有针对性的问过一次话，每次喊到办公室问话几乎都是例行调查。一个星期后，他逐渐安下了心：唐彬森不愧是死铁！

      他觉得唐彬森是条汉子——讲义气，够兄弟！

       每当进盥洗室，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抬头朝窗户望去，瞧一瞧横向加固了五根钢筋的每个铁窗，那方方正正不足6公分的小铁窗口焊接得牢牢的，再也没人有力量撕开口子逃跑了。更何况监狱的集训队驻扎了进来，每天都有有专人巡视、检查盥洗室和各户组门窗。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成天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中绷紧脑弦过日子，天亮盼天黑，天黑盼天亮，李仁明半个月不知是如何熬过的。这天，宣鼓室的宣鼓向各入监学习组发岀通知，监内召开全体犯人大会，要求人人参加。于是，各小组将人员带到操坪按指定的位置整队集合，然后秩序井然地各自拿好自己的小板凳前往监狱的灯光球场去开会。

       入监队的囚徒可能是去晚了一点，监内的灯光球场早已挤满了人，他们只好整齐地排坐在监内生活区的马路上听政府干部的报告。首先狱政科领导讲话，强调了监规纪律，宣讲了法律知识，嗣后是囚犯改造积极分子现身说法，谈自己对改造的心得和体会。最后，法院的人上台宣读了一份刑事判决书：

       ......唐犯彬森在服刑期间不服管教，不思悔改，居然偷偷越狱逃跑，影响了正常的改造秩序，也浪费了巨大公务开支，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唐犯潜逃后又公然入室抢劫财物，企图强奸妇女未遂。其犯罪手段残忍，性质恶劣，民愤极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法法》第一百五十......

        唐彬森就押在灯光球场对面三监区进门的那面墙边当着五千多囚犯的面被执行了。他死得很平静，也很无奈。李仁明眼瞅着又一个好友逝去，心里一直想哭，却哭不出声，眼泪似乎早就干涸了。

李***

他在惶恐之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好在没有一个政府干部来找他很有针对性的问过一次话，每次喊到办公室问话几乎都是例行调查。一个星期后，他逐渐安下了心：唐彬森不愧是死铁！

      他觉得唐彬森是条汉子——讲义气，够兄弟！
这样的语言才显示了作家的深厚的文学功底，不错，关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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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尘 发表于 2015-7-21 17:42
他在惶恐之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好在没有一个政府干部来找他很有针对性的问过一次话，每次喊到办公室问话几 ...

谢谢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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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  章                           月  儿  象  柠  檬

                                                                                  (九)


        时光在扭曲的日子里拖沓，撬动着浮躁的焦虑将期待陉途驱赶匿迹，一辙又一辙......

       入监学习一段时间了，两三个月了吧，李仁明这些新入监的囚徒在日夜灌输中，脑子里基本上有了监规纪律概念，对于哪些事该做，什么事可做，又有哪些事不可为较为有印象后，学习组长传达了干部指示：所有入监囚犯将轮流参加集体生产劳动，锻炼锻炼身体！

       听到这消息，吃过早饭，李仁明与朋辈老乡们聚在一起猜测、议论着劳动场景，一个个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仿佛久违的劳动是他们的本能习性，原本他们就都不是好逸恶劳之徒，都是劳动楷模似的，如今解除禁锢了，人生中光荣的事又临幸了，于是，一个个想要一展身手比拼一番，掩不住跃跃欲试的心里。其实，他们对劳动的热情，纯粹是在劳动和学习之间做一个选择，是窄与阔的选择——对新入监的囚犯来说，学习太枯燥无味！因为学习仅囿于20多平米狭窄的室内，限制了声和身的自由，太压抑了；而劳动的活动空间就大了，纯粹的室外作业，可以自由舒展肢体放声笑谈，不需要正襟危坐，所以大家都很乐意，都选择了劳动。至于劳动的艰辛，他们都凭想当然去理解，认为适可即行。

       正在议论时，走廊上响起了电铃声，又到了集合学习的时间。铃声就是命令，大家立马各自回组按指定的位置坐下来等待学习。

       “——不是说今天参加劳动吗，何解又是学习啰？”李仁明有些迷糊。

       姚光告诉他，“是要参加劳动，但干部还没来之前就得先学习一会。”

       ——哦？！

      李仁明终于弄清楚了，姚光不是王明杰。虽然他俩籍贯一致、长相相似、年龄相仿，但的的确确不是同一人，是太多的相似误导了自己的判断。

       ——姚光这人不错！不是一个喜欢打小报告的人。就先前国庆放假串组打牌的那次事情，姚光提醒过自己了，当时不听，吃了亏。还搭帮姚光在干部面前说好话没被严管，躲过了一劫......想着，李仁明讪讥地自嘲地笑了一下。

      姚光见他怪笑，问：“你蛮喜欢劳动？”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李仁明直爽道：“青年人么，老是呆在屋子里闷得凭慌，需要有更大更广的空间呼吸。参加劳动，可以接触到新的天地，可以活动筋骨，对身体有益。”

      姚光赞许地点下了头，深有感触道：“坐了牢，第一就是要注意保护身体，如果身体垮了，一切都白搭。”

      白搭是什么意思？那就是白忙活！身体不好，心机再缜密，计划再周全，努力再努力，熬得过一纵即逝的时光吗？炼狱可不是件闲云野鹤飘逸的事，包含着多重锤炼呢，必须得有一个好的身体才可经受焠打。

      “当然！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听着李仁明豪言壮语，姚光谨慎地提示：“快坐下吧，教导员快来了。”

      教导员来了，见室内秩序混乱，一定会要批评人的！李仁明不想让姚光为难，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打开了《犯人守则》读起来。

      不一会，陈教导员便进了监舍指示姚光：“七组都到操坪上去集合。”

      大家一听，丢下手中的学习资料就要往外走。姚光见状，忙喝住同犯们不要乱丢放东西，一定要保持内务整洁，先在室内排好队，分好工再去操坪集合。他安排：“一二三互监小组到保管室去领工具；四五六互监小组的人负责拿小马凳。”

      “搞什么劳动呀？”李仁明问。

      “锤石头。”

      将顽石锤成铺路的石粒，这劳动活儿不累！大家按分工欢天喜地地依秩涌出了监舍。

      到操坪集合完毕，陈教导员讲了一些有关劳动纪律方面的问题，强调了应该遵守的各项监规纪律，明确了各互监小组成员不及时举报、制止违规行为的连坐关系，然后下达了任务：每人每天完成五方碎石定量。

       每个人每天要锤不超过三公分大的石粒五百斤，第一天完不成任务第二天补；第二次完不成就得被人盯着出工后一刻也不能歇连续努力工作达标；如果故意偷懒磨洋工，对不起，到禁闭室去反省……这种定量是依据大多数青壮体力而定的，且差不多都可完成。但对从没干过体力活生长在城市的谌候文、方放、倪清辰等人来说，五百斤定额简直就是一种灾难！原先兴高采烈的表情即刻消隐了，浮上脸的是茫然无奈。

       “哪个完得成啰？”谌候文小声嘟囔了一句。

      “是呀，打死我都完不成。”方放马上赞同谌候文的看法。

      “那不一定。”李仁明接过话题分析道：“石头是很砸秤的，伍佰斤不过才5担。5担石头堆在一起并不多，应该完得成。”

      谌候文一听，不满地说：“阿明，你以为我们是驴子呀——我们哪个做过重事呐？”

       重事，就是重体力劳动活计。李仁明打过土方，算做过重事，所以他凭经验认识劳动结果。倪清辰相信李仁明能完得成任务，大家就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阿明身体蠃弱，他能完得成，我们怕什么！于是，大咧咧地嚷道：

       “管他呢！完得成就完，完不成让他处罚大家好了！”

       倪清辰几时知道法不责众了？李仁明不得不拿另眼相看同案了。

　　看着新泛子的躁动，姚光怕引起站在一旁的陈教导员责畜备，忙开口制止，“安静，安静些。大家不要讲小话了！”

       待秩序稳定下来，人群不再驿动了，再一次申明：“今天是我们组全体同犯第一次出工参加劳动，希望大家努力完成政府干部下达的生产任务。不准偷懒，不准搞投机取巧行为，不准擅自脱离所在的互监小组乱跑。各互监组成员要相互监督，发现私离小组者要及时制止，如有不听劝阻者立即报告干部处置。对那些有逃跑硕倾向者要进行及时的检举揭发，争取立功赎罪。”尔后，整装出发——

       “现在听我口令：立正！——快点快点，排整齐。第四五六互监小组抄凳提上，齐步——走！一二三互监小组拿上工具准备跟在后面……”

　　出了入监队大门便是三监区，也称生活区。生活区顾名思义乃生活休闲之地，可在麻冲监狱，生活区不能泛指休闲之义，它乃囚犯休息或学习之地，道道围墙、隅隅楼院将不同类型生产劳动囚徒分割圈禁住宿，白天几乎都是空的，有劳动力的囚犯都被带到劳动区（二监区）去劳动去了，每队只留下宣传鼓动室的人和守队门的人在圈内值班，看管一些没出工的老弱病残，因而，白天的三监区是比较清静的，路上很难看见闲人。

　　到了三监区警戒线旁，姚光指定大家纵队站好报数，陈教导员从衣兜里掏出一迭方纸填了行字走到大门值班室交给值班狱警，姚光忙朝武警岗哨大声喊了“报告武装”。 待哨楼武警挥手同意后，姚光便带着３０多名组员依次从值班室旁的小门穿过进入二监区。

　　穿过大理石车间旁的沙石毛路，绕过竹艺队的工房围墙，沿一条小径上了长长的石阶，再从汽修队工房旁边的坪中踏过，尔后进入旷地上了乱石山。姚光将每个互监小组的成员划分好工地，又强调了“任何人不经申请报告同意不准离组”后，帮着庆哥和建猴子抡起２４磅的大铁锤砸裸露于地面的顽石，撬赶松散的石块供其他人锤石粒。

　　陈教导员和王干部在忙碌的囚徒中转了几圈，见这些人都还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地埋头苦干，放心地走到不远坡下一个突兀的巨石旁坐下休息。

       李仁明埋头苦干锤着石粒，余光反映着陈教导员和王干部离开自己身边，这时象松了一口气似的抬起头察看地形：左侧十米远是青石垒砌的高墙电网，一直延伸到另一个山头。在山旮旯里的拐弯处有一个岗楼，上面站着两名武警。哨楼暸望台靠近门的右边架着一盏探照灯；探照灯上方的哨楼罩檐下挂着一个红色的警报器。高墙沿山腰突然沉入山谷，在另一个山脚下向上蔓延，在凸坡上又连着一个岗哨；那岗哨的后面一条山间小路象条绸缎飘过，上面有几个农民挑箩派担在行走。

        ——难道逃离二监区的高墙进入一监区就行动自由了、无人问津了？

　　他看见，一监区的红砖围墙在山岭上分成了好几段，农民就是从断截的围墙出入，犹如在自家院内穿越，根本就没人去管，也没见监内要修复围墙的迹象。——如果逮住一个机会翻过高墙，只要十余分钟不被发现岂不就自由了？！

　　他一阵暗暗窃喜，决定探探武警的警觉再说。

　　于是，他立身假装内急需要方便朝围墙边靠去，谁知挪动不了十步，哨楼上的武警马上发现了动静，迅即从肩上驳下枪端好，拉动了枪拴高声喝道：“站住！离开警戒线！”

　　李仁明楞住了。他没想到距离百米之遥的武警灵敏度这么高，离墙差不多十米就被察觉出了意图。逃跑，真他妈的难！

　　吆喝声在空旷的山野里异常宏亮，惊动了所有的在押人犯，他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一个个木呆地循声望着李仁明。李仁明回望着大家，笑着对姚光解释道：“我肚子疼，要拉西了。”

　　姚光气急败坏地吼着：“快回来！”

　　在这档口，陈教导员和王干部也从山坡下跑了上来，盯着李仁明训斥道：“你想干什么？！”

　　“肚疼。”他掩饰。

　　“你咯扎鬼，谁叫你乱跑的？！”王干部盯着他声色俱厉道：“出工之前就向你们交待清楚了——凡事都要请假报告，不准靠近围墙，你是想逃跑还是何解？！你再往前走两步，武装就有权开枪，打死就白打死！”

　　看来，这警惕性不关武警有，干部的警觉更高！

　　李仁明第一次试探得出了结果：监狱里的戒备是森严的。忙申辩道：“尿胀了，我想去解手。”

　　“就地小便！”王干部将信将疑地拿一双狐疑的眼盯了他一会，没有好脸色似乎命令道。

       李仁明面露羞色踌躇不决，王干部见状又喝斥了一句。

       姚光见状，忙替他解脱道：“报告王干部，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王干部瞧了姚光一眼，责备了一句，望着李仁明命其不准离组，便与教导员离开了。李仁明蒙受了羞辱也不敢吱声：一个囚犯在牢笼之中，个人所遭受羞辱是很平常不过的事，个人的自尊早就没了价值，更何况是被政府干部训斥，那就更不可反抗，只能逆来顺受！见干部离开，他背朝着同犯们就地装模做样地方便起来。

　　这山旮旯里，都是清一色的男性，根本见不到母的，完全没有必要遮掩。但李仁明总觉不雅：人，总该护点隐私吧。

　　倪清辰见干部离开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挥动着手臂懒洋洋地锤击石块呻吟般轻唱起来：

         “铁门呀/铁窗呀/铁锁链/锁不住我心里想念外面/外面的生活是多么自由呀/我在牢中受折磨/我在牢中受折磨……”

　　不知道倪清辰是故意在气自己还是触景生情，李仁明全当没听见。不过，刚离开不远的王干部听到了歌声，马上又折回身盯着倪清辰喝叱：“你干什么？不想改造呀？！”

　　倪清辰低头窥觎了王干部一眼，仿佛入无人之境继续埋头干活，嘴里还在不停地哼唱。王干部看到他这付顽劣模样即好笑又好气，见其不敢正面顶撞，便走近查看倪清辰的劳动成果，看到倪清辰身边堆积如山的石粒不比别人少，也不好再说什么，沿曲径到别的地方检查去了。

　　望着王干部离开，倪清辰更放肆了，索性扯开喉咙悲嚎起来：

         “妈妈/妈妈/看看我吧/妈妈/看看我吧/亲爱的妈妈/不是我愿意离开你亲爱的妈妈/儿的命运不能和你相处在一起/可恨那罪恶的命运把我母子俩个分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偎在一起……”

　　听到悲怆的歌声，离倪清辰不远的庆哥、建猴子和方放一起接着唱了起来：“秋天的风沙挡住了我的双眼/看不见前途的光明幸福的踪迹/漫长人生的道路不知该怎样度过/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我站在十字路口……”

　　  ——失去了少年的壮志我痛断了肠，失去了亲友的温暖我驻向何方？

       李仁明不禁也被感染了。他原本就是一个性情中人，所以，他不无感触地想到了亲人，想到了外婆，想到了家，于是仰望蓝天抒发自己的感情：

       “我站在高高岭上遥望着昭陵城/滔滔的资江河畔就是我故乡/我来这里容易呀/回家就难/只盼着爹和娘呀身体多健康/只盼着爹娘身体多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