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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30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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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龙章一家正在吃晚饭,听到龙奎在喊:“忠义伢子——,忠义伢子——!”出来一问,龙奎说,他刚才回来发现忠义没回家,伟妹子在屋里煮饭,她也没有管。大伙一听,不对,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他平时好像回去得不晚吧?”
“就是啊,总是断黑以前回去的。”龙奎焦急地说。
大伙分头去找。没有电,家里黑乎乎的,也不知他是不是躲在哪个角落里。贺十老两口提着煤油灯各个角落寻遍,没有。只得出来,房前屋后地各处找。
“不会是绊到塘里去了吧?”贺十婆子不安地猜测。
周围有三个水塘,也不知他下午去哪个水塘附近玩过。隔壁的彭十婆子想起来,说下午好像看到过忠义跟那条狗一起往侧面山坡上那个方向走了,他平时也经常去那里玩,所以她当时也没有多想。
彭十婆子这一说,大家都记起这段时间忠义好像是很喜欢去那个山坡上玩。那里有一个水塘。那水塘面积虽不大,塘堤却有三四尺宽,对于正常孩子这是一个安全的宽度。当地的孩子们都是常年在村里的各个水塘边玩,大家习以为常,很少想到有什么危险。
这时龙奎到队上各家去问去了。贺十婆子一个人提着煤油灯就往山坡上那水塘奔,龙奎家的那条狗拖着尾巴跟在后面——家狗只在有心事的时候拖着尾巴,平时它们的尾巴是翘起来的。
到了水塘边,狗拖着尾巴在塘堤上走过来又走过去,鼻尖在地上嗅个不停,嗅完后就看着水面,心事沉沉的样子。
贺十婆子这时已经有几分肯定忠义是掉在这水塘里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孩子必死无疑。老人一屁股坐在塘堤上哭起孙子来。煤油灯跌在地上,里面装煤油的小墨水瓶翻倒了,灯芯上点着的那豆大的亮光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完全熄灭,周围一片黑暗。
龙章一家赶来了。龙奎紧跟在后。他在全队问过了,没有消息,也只得往这里来。就在他们一行人走上塘堤的时候,夜色里,大家模模糊糊地看到,离对岸水边几尺远的地方,一个白色的东西浮上水面来。
龙奎发出一声怪叫,扑通跳入水中向那团白色游过去。紧接着,大家听到了他竭斯底里地呼喊:“崽啊,我的崽啊!”
这个晚上,全队的男人们都来了,组长还派人去义伟娘家和丽玲家送了信,丽玲夫妇和义伟的一个哥哥和嫂嫂连夜跟着走信人赶了过来。
屋门前的地坪上铺了一床旧席子,忠义的小小尸体就停放在上面,尸体周围是一汪水印。按照风俗,死在屋外的人遗体是不能再进屋的。下午忠义走出家门的时候就是与这个家的永诀。
义伟一直坐在门槛上,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呆若木鸡。当有人打着手电或提着煤油灯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借着灯光才能看到她眼里满溢的泪水。这个漆黑的夜晚让她真正明白了“死”是什么意思,原来死就是再也站不起来,再也回不了家了。
一帮汉子在家里钉棺材,另一帮去山上挖坑去了。龙奎抖着双手给忠义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又细心地给他梳了梳那湿漉漉的短头发。然后他在席子边坐下来,目不转睛地呆望着那正在逐渐僵硬的小身体。
从忠义患上抽风症后他就想到过这孩子可能活不长,但他从来没有料到他只有七年的阳寿。七岁,入学的年龄。自从那个下着大雪的深夜里孩子呱呱坠地以来,他的脑海中构思过无数次孩子背着书包,一进门就喊“爸爸,爸爸”的画面。
可事实却是,他做了七年的父亲,却没有真正听到过一声“爸爸”。
不过在他的心底里,那个健康活泼的忠义一直都是存在的,他每天叫着“爸爸”向他扑过来。然后他就会抱起儿子——真实的、不健全的儿子——欢天喜地地说:“爸爸回来了。”
然而现在,想像中的健康活泼的忠义即将失去他的附体,他将随着现实中这个残缺的忠义离开爸爸妈妈,永远不再回来。泪眼朦胧中,龙奎仿佛看到,那个健康可爱的忠义在水中挣扎,两只手从水面上举起来,绝望地喊着“爸爸,爸爸——”
棺材做好了,汉子们把忠义放进去,抬起来就走。龙奎本能地跟着要去,组长摁住了他,说:“又伢,这使不得,做爷的是不能送崽上山的。”
龙奎叹了一口气,泪水决了堤。他不知道孩子要去哪里。跟天下所有失去至亲的人一样,他不相信他的忠义真的只是死了。他坚信儿子有一个活蹦乱跳地灵魂,这个可爱的灵魂此时正跟小棺材里的肉体分离,要去到一个不可预知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汉子们回来,他们又安慰了龙奎一番才结伴散去。他们告诉龙奎,忠义伢子还小,才七岁,这么小的人还没成人,因此他的死也就不能称其为死,而是重生。他现在是投胎去了,去到另外一个家庭里,开始他真正的人生。
龙奎说他晓得。他有点后悔刚才没在孩子脖颈或额头上打一个印,他说儿子现在没带个印记去,以后就算他生在这附近哪个家里他也认不出他来了。
队上人已经散去,豆大的煤油灯照着木头似的两个人。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听得见烧着灯芯的滋滋声响。
第二天清早,小村角落里的人们被一阵怪异的嗥声惊醒。当地没有狼,没有人听到过狼嗥。但每个人,包括小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传说中的狼嗥。谁也不敢独自起床去开门,几户人家最后都是一家子同时起来,一起循着那嗥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眼前的景象让人们大吃一惊。是龙奎家那条每天陪着忠义玩的狗,一条很普通的本地黄毛土狗,它正趴在离龙奎家不远的一条田埂上,仰着头,张开嘴对着清晨灰白的天空发出那种像夹杂着哭声一样的嗥叫。
小红也和父母及弟弟挤挨在一起看那条狗对着苍天哭嗥。她突然想起来,忠义喜欢跟狗玩对顶的游戏,经常是其中一个突然松开,然后人和狗一起滚倒在地。昨天的事故也许就是这游戏的后果。狗是通人性的,可能它知道它永远失去了它最好的玩伴,而且这中间有它自己的责任。
那条狗连续嗥了三个早上。每天都是大清早,趴在同一条田埂上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姿势对着天空发出那种真正鬼哭狼嗥的叫声。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小村里回荡,让人鼻酸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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