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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客(作者:付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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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双抢终于忙完了。农民们可以暂时喘一口气。
        小红和小兵姐弟俩这一年春天时为图好玩,在自家的辣椒地里撒了几粒西瓜籽,没想到还真发了芽长了苗开了花,后来竟结出十多个小西瓜来。  刚结出的西瓜只有黄豆大小,碧绿碧绿的,半蔫的花瓣还挂在上面。
        这可是两个小家伙自己种出来的西瓜,看着真是可爱。可惜天公不作美,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刚结出来的小西瓜在风吹雨淋之后落掉了大半。 后来长大的过程中,萤火虫吃叶子太厉害,很多叶片被啃成了一张张网,然后就干枯掉落了。叶子少了光合作用就不够,瓜苗自然营养不足,于是又有好几个西瓜接二连三地黄了屁股,半路夭折。最后只有三个西瓜长大成瓜。
        一放暑假,姐弟俩就每天去敲那几个西瓜,一边敲一边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声音,说:“熟了,熟了。”龙章告诉他们,没那么快,至少还得个把月。姐弟俩不信。哪能呢?都这么大了,声音“嗡嗡嗡”的。
        他们耐着性子等了十来天,终于不能再等下去了。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姐弟俩跑到地里摘了最大的一个高高兴兴地抱回家。小红站在板凳上取下菜刀来,一刀劈下去,西瓜裂成两半,露出白里带着线绿的两个圆面来。姐弟俩失望极了,笑容立刻变成了哭相。小红用刀尖挖了一小块放到弟弟嘴里,又挖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嚼了几口,淡而无味,还比不上喝井水。小红伤心地把西瓜劈成小块,扔进了猪栏里。
        过不了几天,两个小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去敲那两个西瓜,又说“熟了,熟了”。第二个瓜切开时与第一个大同小异,只是瓜瓤少了点绿色,更加白一些而已。
        小姐弟俩这回长了教训,约好不再去看剩下的那个西瓜,要任它自由生长。说是这么说,背着对方他们并没少去看,也没少敲。
        接下来双抢一到,每天割禾打禾扯秧插秧晒谷收谷,两个小家伙都累得腰酸腿软,短时间里倒是真把那个西瓜忘了。
        现在双抢搞完了,两人再跑去看那瓜时,瓜苗都已经有些发黄枯萎的迹象。龙章也走过来看了看,说:“这下应该真熟了。”
        姐弟俩如听大赦,一把揪断瓜蒂把瓜抱了回去。一刀劈开,红通通的瓜瓤,黑油油的瓜子。正准备吃,看到叔叔带着忠义在对面河堤上走。忠义横着走在前面,叔叔走在后面,忠义嘴里还“锅锅,锅锅”说个不停,叔叔就不断答应着“哦,嗯。”
        贺小红把两只手圈成喇叭状对着河堤喊道:“叔叔——,带忠义伢子来吃西瓜不?”
        “要得喽!”龙奎高兴地答应着,带了儿子从大塘基上拐过来,在龙章家水泥门槛上坐下,大家一起吃瓜。忠义自己捧着老是吃不到,龙奎就举着一块瓜给他喂。因为很少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忠义一边吃一边就咧着嘴笑,西瓜水混着口水流到下巴上,下巴也成了一片红。
        “看你这好吃相!喜欢吃吧?以后爸爸发了财,一定多买些给你吃。”
        忠义只听得懂一些简单的话。比如刚才父亲这句话里,他能听懂“你”、“好吃”、“爸爸”、“给你吃”这几个词,知道爸爸是在向他表示爱意,就笑得更开心了。又指着西瓜对爸爸说:“锅锅,锅锅!”
        “西瓜,这个叫西瓜。”龙奎笑着告诉他。
        龙奎心情不错。他和龙元及丽玲是亲兄妹,曾经与“引窝蛋”龙章之间有一些隔阂,兄弟之间吵过不少架。如今小红和兵伢子一天天长大,他们成了  龙章夫妇与贺十亲生的这一家之间的润滑剂。在两个小家伙的心目中,公公阿婆就是公公阿婆,跟别人的公公阿婆一样,叔叔、姑姑和满满也是本来就有的,是天生的亲人。
        龙奎看到,这么多年里,小红姐弟俩没有嫌弃过他们的痴呆婶婶,也从来没有欺负过忠义。这聪明伶俐的姐弟俩日后要是有些出息,一定也会照顾好堂弟的。要不然,等自己老了死了,忠义在这世上就成了无依无靠的人了。想到忠义以后有堂姐堂哥还可以靠一靠,龙奎感到很欣慰。
        吃完西瓜,龙奎还要出去请人来给猪娘人工授精,就带着儿子离开。忠义不肯走,他指着小红和兵伢子说:“锅锅,锅锅!”
        “明天,明天再来跟哥哥姐姐玩。听话,啊?”
        龙奎说着就牵了忠义的手回去。忠义另一只手往后伸着,恋恋不舍地看着哥哥和姐姐。
        这时是午后,将近两点钟的样子。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天黑以后,龙章一家正在吃晚饭,听到龙奎在喊:“忠义伢子——,忠义伢子——!”出来一问,龙奎说,他刚才回来发现忠义没回家,伟妹子在屋里煮饭,她也没有管。大伙一听,不对,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他平时好像回去得不晚吧?”
        “就是啊,总是断黑以前回去的。”龙奎焦急地说。
        大伙分头去找。没有电,家里黑乎乎的,也不知他是不是躲在哪个角落里。贺十老两口提着煤油灯各个角落寻遍,没有。只得出来,房前屋后地各处找。
        “不会是绊到塘里去了吧?”贺十婆子不安地猜测。
        周围有三个水塘,也不知他下午去哪个水塘附近玩过。隔壁的彭十婆子想起来,说下午好像看到过忠义跟那条狗一起往侧面山坡上那个方向走了,他平时也经常去那里玩,所以她当时也没有多想。
        彭十婆子这一说,大家都记起这段时间忠义好像是很喜欢去那个山坡上玩。那里有一个水塘。那水塘面积虽不大,塘堤却有三四尺宽,对于正常孩子这是一个安全的宽度。当地的孩子们都是常年在村里的各个水塘边玩,大家习以为常,很少想到有什么危险。
        这时龙奎到队上各家去问去了。贺十婆子一个人提着煤油灯就往山坡上那水塘奔,龙奎家的那条狗拖着尾巴跟在后面——家狗只在有心事的时候拖着尾巴,平时它们的尾巴是翘起来的。
        到了水塘边,狗拖着尾巴在塘堤上走过来又走过去,鼻尖在地上嗅个不停,嗅完后就看着水面,心事沉沉的样子。
        贺十婆子这时已经有几分肯定忠义是掉在这水塘里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孩子必死无疑。老人一屁股坐在塘堤上哭起孙子来。煤油灯跌在地上,里面装煤油的小墨水瓶翻倒了,灯芯上点着的那豆大的亮光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完全熄灭,周围一片黑暗。
        龙章一家赶来了。龙奎紧跟在后。他在全队问过了,没有消息,也只得往这里来。就在他们一行人走上塘堤的时候,夜色里,大家模模糊糊地看到,离对岸水边几尺远的地方,一个白色的东西浮上水面来。
        龙奎发出一声怪叫,扑通跳入水中向那团白色游过去。紧接着,大家听到了他竭斯底里地呼喊:“崽啊,我的崽啊!”
        这个晚上,全队的男人们都来了,组长还派人去义伟娘家和丽玲家送了信,丽玲夫妇和义伟的一个哥哥和嫂嫂连夜跟着走信人赶了过来。
        屋门前的地坪上铺了一床旧席子,忠义的小小尸体就停放在上面,尸体周围是一汪水印。按照风俗,死在屋外的人遗体是不能再进屋的。下午忠义走出家门的时候就是与这个家的永诀。
        义伟一直坐在门槛上,眼睛看着同一个方向,呆若木鸡。当有人打着手电或提着煤油灯从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借着灯光才能看到她眼里满溢的泪水。这个漆黑的夜晚让她真正明白了“死”是什么意思,原来死就是再也站不起来,再也回不了家了。
        一帮汉子在家里钉棺材,另一帮去山上挖坑去了。龙奎抖着双手给忠义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又细心地给他梳了梳那湿漉漉的短头发。然后他在席子边坐下来,目不转睛地呆望着那正在逐渐僵硬的小身体。
        从忠义患上抽风症后他就想到过这孩子可能活不长,但他从来没有料到他只有七年的阳寿。七岁,入学的年龄。自从那个下着大雪的深夜里孩子呱呱坠地以来,他的脑海中构思过无数次孩子背着书包,一进门就喊“爸爸,爸爸”的画面。
        可事实却是,他做了七年的父亲,却没有真正听到过一声“爸爸”。
        不过在他的心底里,那个健康活泼的忠义一直都是存在的,他每天叫着“爸爸”向他扑过来。然后他就会抱起儿子——真实的、不健全的儿子——欢天喜地地说:“爸爸回来了。”
        然而现在,想像中的健康活泼的忠义即将失去他的附体,他将随着现实中这个残缺的忠义离开爸爸妈妈,永远不再回来。泪眼朦胧中,龙奎仿佛看到,那个健康可爱的忠义在水中挣扎,两只手从水面上举起来,绝望地喊着“爸爸,爸爸——”
        棺材做好了,汉子们把忠义放进去,抬起来就走。龙奎本能地跟着要去,组长摁住了他,说:“又伢,这使不得,做爷的是不能送崽上山的。”
        龙奎叹了一口气,泪水决了堤。他不知道孩子要去哪里。跟天下所有失去至亲的人一样,他不相信他的忠义真的只是死了。他坚信儿子有一个活蹦乱跳地灵魂,这个可爱的灵魂此时正跟小棺材里的肉体分离,要去到一个不可预知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汉子们回来,他们又安慰了龙奎一番才结伴散去。他们告诉龙奎,忠义伢子还小,才七岁,这么小的人还没成人,因此他的死也就不能称其为死,而是重生。他现在是投胎去了,去到另外一个家庭里,开始他真正的人生。
         龙奎说他晓得。他有点后悔刚才没在孩子脖颈或额头上打一个印,他说儿子现在没带个印记去,以后就算他生在这附近哪个家里他也认不出他来了。
        队上人已经散去,豆大的煤油灯照着木头似的两个人。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听得见烧着灯芯的滋滋声响。
        第二天清早,小村角落里的人们被一阵怪异的嗥声惊醒。当地没有狼,没有人听到过狼嗥。但每个人,包括小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传说中的狼嗥。谁也不敢独自起床去开门,几户人家最后都是一家子同时起来,一起循着那嗥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出去。
        眼前的景象让人们大吃一惊。是龙奎家那条每天陪着忠义玩的狗,一条很普通的本地黄毛土狗,它正趴在离龙奎家不远的一条田埂上,仰着头,张开嘴对着清晨灰白的天空发出那种像夹杂着哭声一样的嗥叫。
        小红也和父母及弟弟挤挨在一起看那条狗对着苍天哭嗥。她突然想起来,忠义喜欢跟狗玩对顶的游戏,经常是其中一个突然松开,然后人和狗一起滚倒在地。昨天的事故也许就是这游戏的后果。狗是通人性的,可能它知道它永远失去了它最好的玩伴,而且这中间有它自己的责任。
        那条狗连续嗥了三个早上。每天都是大清早,趴在同一条田埂上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姿势对着天空发出那种真正鬼哭狼嗥的叫声。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小村里回荡,让人鼻酸泪下。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4 | 显示全部楼层
        失去儿子的龙奎变得无精打采,好像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似的——尽管在旁人看来,他那痴呆的儿子就是活着也未见得能给他带来什么希望。
        秋季收割完晚稻后,龙奎连稻草都懒得捆了,就让它烂在田里吧——不需要储存冬天的草料,困为他不准备养牛了。以后就种一丘田——种多了谁来吃?跟龙章家轮着养的鱼塘他也退出来了,以后他一步也不想走到水塘边去,不管是哪口水塘。
        这个冬天,乡亲们谈论得最多的就是现在猪价涨得厉害。大伙猜测,明年可能还会涨。所以队上家家户户都在修砌猪栏准备着明年养猪赚点钱。     龙奎冷眼看着众人脸上的热情洋溢,他丝毫不为所动。手头还有几十块钱,他隔三差五去河边三阿婆开的经销店里打酒喝。
        “还喂么子猪,赚么子钱喽。又没人问我要学费,也没人问我要零食,我要赚那么多钱做么业呢?”他迷糊着双眼,喷着酒气,有气无力地说。
        喝完酒龙奎也不急着回家,如今家里没什么需要他牵挂的了。“堂客崽女”,这是男人们常挂在嘴边也挂在心上的一个词。现在没有了崽女,这堂客就难免有些唇亡齿寒,并且看着都刺眼。
        有时,眼见着邋里邋遢的义伟从眼皮底下走过去,龙奎脑子里会突然有点闹不明白:这个痴巴女人怎么会在我的家里。
        没有了儿子,这个女人与这屋子以及龙奎之间就切断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她的存在也就变得纯属多余。
        龙奎又回到了牌桌上。身上有钱他就输钱,没钱时他就陪人家凑趣解闷。队上大部分男人都出去做小工去了,而老人们一般都是与儿子媳妇分了家,另立炉灶自己过的,所以很多家庭里就只有女人和孩子在家。“十亿人民九亿赌”,这些留守堂客们自然少不了经常开牌桌。龙奎就在这些牌桌间东游西荡,把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输给了嘻嘻哈哈的女人们。
        忠义刚去世那阵,义伟娘家的哥嫂姐姐还经常来看看龙奎和义伟。他们想着这可怜的两公婆从此无依无靠,心里一定很苦,作为娘家人,他们愿意尽最大的可能来安慰安慰这两个苦命人。
        龙奎对人家的好意却并不领情。他现在酒也喝得多了,一到逢年过节就必定酩酊大醉,装疯卖傻。一喝醉了就开始数落亲戚们的不是,哪天去你家你没留他吃饭,哪年给你拜年时你封的红包只有三块钱,哪一次他生日你不闻不问……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头头是道,并且自以为理直气壮,声调越来越高,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讲着讲着就开始用一根食指指着亲戚的鼻子骂人家势力眼,说人家看不起他。“我贺龙奎,是有志气,有志气的人,你看不起,我,我,就不会,巴结,巴结你。”最后就干脆挥拳抬腿要打人,要把客人从家里赶出去,让人家“夹起卵滚蛋”。他一边说一边骂一边哭,弄得家里鸡飞狗跳。
        贺十老两口对于龙奎的糊闹是心疼多于责备,况且他们从来也管不了儿子。
        义伟娘家人和丽玲男人都晓得龙奎心情不好,竭力忍着不跟他计较,但时间久了也不免心烦。娘家人看在义伟份上而丽玲男人是看在丽玲份上,逢年过节还是不得不梗着脖子来走一遭,也算是尽一份义务。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5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年夏天龙奎生日,刚好是一年中最忙的双抢时节。
        双抢双抢,就得抢时间。当地流行一种说法,说人要死都别死在双抢时节,死了都没人来埋你。
        因为太忙,娘家就只派了大舅子作代表来给龙奎做寿。
        刚开始还好好的。大舅子进门时龙奎还显得特别高兴,又是让座又是递烟,说舅子不该耽误了双抢来给他做生日,让他“实在过意不去”。可一到吃饭他又开始故伎重演。两杯酒下肚,他拖着长腔就开始了他的批判演讲。
        最初还拐点弯抹点角的,讲得比较委婉,说舅子他们发了,高升了,穷亲戚自然不放在眼里了。舅子陪着笑不睬他。他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就拍桌打椅起来。事实上他说的毫无道理。舅子扪心自问觉得他们娘家人也算尽了力,于是他小声地争辩了一句什么。
        这下不得了了,龙奎勃然大怒,呼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拖开椅子,身子踉跄了一下,抡起拳头就朝舅子打过来。
        舅子不得不站起身跑开,他心想躲一躲也就没事了。龙奎却没有就此罢休,他冲开丽玲男人和龙元的阻拦追着舅子打。他那可怜的舅子不得不饭也不吃了就跑向山坡往回家的方向撤退。
        龙奎不依不挠,一直追到山坡上,把舅子摁在红薯地里,学起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其实,如果真要对打的话龙奎跟本不是舅子的对手,但懂道理的舅子自始至终没有还手。最后是龙章赶上去扇了龙奎两巴掌,龙奎回身来打龙章,舅子才趁机爬起身来跑了。
        舅子没有还手,已经算是尽了情份,人家也不是圣人,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本来,只要父母一过世,嫁出去的女儿与娘家的来往自然会少一些。现在忠义又不在了,龙奎两公婆与娘家人的疏远就势在必然。舅子们以前来走动走动不过是出于一份同情,尽一下做哥嫂的义务。可龙奎不但不领情,还把来给他做生日的大舅子狠打了一顿,这是天上说到地下都说不通的理。
        从这以后,娘家人真正跟贺家疏远起来,几乎不再来往。
        义伟对这种事不但理不清个所以然来,而且还忘得很快。过不了几天,她就不记得又哥与娘家大哥打架的事了。
        一年半载下来不见娘家来个人看她,也不见又哥带她回娘家去拜年,她就时不时跟邻里嘀咕:“我哥哥大姐他们怎么还不来。”听的人回答一句“他们不会来了”,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也懒得跟她解释她哥为什么不会来了。
        儿子死后,义伟没有伤心几天——她凡事忘得快,包括伤心。
        不过,跟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她落下了个毛病,那就是,只要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不管是一岁的还是八岁的,她都会说:
        “我屋里忠义伢子也有这么大了,他死了。”
        然后鼻翼一张一张的,无神的大眼睛就睁得更大了,却不会流出眼泪来,就那么睁着,更加显得一张脸又丑又笨。
        她的话自然没人喜欢听——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被拿去跟小痴巴忠义比,何况还是一个已经死掉的痴巴。
        没有人理她,义伟就有些讪讪的,在人家门槛边站一会儿就走了。小红和兵伢子都已经上初中,功课多起来,还要帮着家里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农活,渐渐的能陪着义伟去捡柴的时间也少起来。龙奎现在走东家串西家地找人打牌,基本上不在家里。忠义死了,贺十老两口也不用再过义伟这边来了。
        面对着黑暗空洞的屋子,义伟感到了恐惧和寂寞,她也不想呆在那屋子里了。她尝试着往村口走,过了河边三阿婆开的经销店——她独自来这里买过卫生纸,这是她以前到过的最远距离——沿着河堤继续往前走。
        当地所有的小村都是自然村,村里都有一条小河,河堤就是村里人进出的主干道。此时义伟就走在这条主干道上。
        还没到村口,迎面碰上的一个年轻女人让义伟大为吃惊,在对方叫了一声“伟”之后,义伟高兴地咧开嘴笑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果,你怎么在这里?”义伟欢呼着问。
        这叫果妹子的女人是义伟娘家的邻居,比她小十来岁。义伟出嫁以前差不多天天都是跟果在一起玩。
        义伟痴傻,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嫌弃她欺负她,不跟她玩。只有这个叫果的妹子对义伟好。她教义伟跳房子,打石子,“捉贼股子”,织毛线,用彩线包纽扣;六月天,她偷偷从自家地里摘了练地瓜给义伟吃;正月里,她拉着义伟的手踩着积雪带她去看花鼓灯。
        这个小十岁的妹子是义伟在娘家做女儿时唯一的玩伴,也是最好的朋友。义伟一直用她能想得到的最亲热的称呼叫这个小妹妹,叫一个字,“果”。
        果后来嫁在这个村离村口近一些的那个组。她其实早就知道义伟也嫁在这个村子里,并且没少听人家讲到义伟的情况。她也想过哪天一定要去这个可怜的老朋友家里看看她,只是一直拖着没有真正行动。
        在这种沿河形成的小村落里,人们的活动方向习惯于顺着河流往村口走,上学读书,出门打工,上街,请匠人……都是走出去,住在村口的人是很少有机会逆流而上去村尾的。因此,这几年里果虽然经常想到义伟,却一直没有机会去看她。没想到今天碰上了。
        义伟简直是欢天喜地。再怎么记性不好的人都会记得儿时的事,如同再怎么醉的酒鬼也认得回家的路。果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勾起了义伟少年时期的记忆。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回到了那曾经熟悉的一切:干净整洁的屋子,天天一起的玩伴,爱她疼她的妈妈……
        义伟很久没有记起过这类事情了,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今天猛然又看到果,又想起这些事物,这让她怎能不欢喜。她一下子精神高涨,加快了步阀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到果跟前,咧开嘴笑了又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果自然也很高兴。尽管现在的义伟灰头土脸,又脏又老,此刻还站得离她很近,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来,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怪味,但果的的确确是高兴的,打心眼里高兴。她毫不犹豫地带了义伟去她家里玩。她男人是个砌匠,去别人家起屋去了,不在家。
        果让义伟坐。义伟不坐,她习惯了到谁家都站着。
        农村人家没有现成待客的吃食,来了贵客除了临时去买肉打酒往往还会炒粒粒。炒粒粒就是炒地里出产的豆子、花生、麦子、米之类的颗粒状吃食。如果家里刚好还有白糖,那么粒粒除了干吃还会泡上一杯芳香四溢的粒粒茶。
        果系上围裙,拿个竹刷把,麻利地三两下就洗了大灶上的锅,烧火炒了一碗花生,又炒了一碗豆子。她没有给义伟泡粒粒茶,而是等粒粒凉了后,扯开义伟身上所有的衣袋裤袋,把两碗粒粒全倒在那些口袋里。
        那天义伟从果家里出来,身上到处鼓鼓囊囊的。走在路上,一边往嘴里塞着粒粒一边哼着她那别人永远也听不懂的花鼓小调。
        此后义伟就经常跑去果家玩。不管果干什么,她都不离左右地跟着,说一些颠来倒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果已经有孩子,小男孩一岁多,淘得很,所以果总是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理会义伟,只能偶尔答一句“嗯”或“噢”。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她忙她的,义伟要跟着就让她跟着呗。果了解义伟,晓得她就这么个习惯,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她就愿意跑前跑后地跟着——   傻子也是人,也会害怕孤独,也需要有人陪伴。
        可是果的男人和婆婆渐渐地有了些微词。她们说家里老是有这样一个痴巴进进出出、唠唠叨叨,怕对孩子的智力不好。他们还说,伟妹子那痴巴崽是横死的,晦气,可千万不能让这痴巴女人把晦气带到家里来。
        迫于男人和婆婆的压力——同时也担心他们所说的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果不得不慢慢地跟义伟疏远起来。          再看到义伟时果不笑了,冷着一张脸,也不再炒粒粒给她吃,义伟说话时她也不再“嗯”或“噢”。
        义伟是不太看得出人的态度变化的。
        果突然不爱说话她就以为她是“好事”来了:“果你肚痛吧,我一来好事也肚痛,痛得好厉害哩!”
        果还是不理她。
        义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从肚痛说到没菜吃,从没菜吃说到没油了,从没油了说到快没米了,颠来倒去不过是说了很多遍的那些话,也不管果根本不再答理她。——她那简单的头脑不可能顾虑得到她最熟悉的果已经不再欢迎她,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欢迎与不欢迎的概念。在她的定义里只有 喜欢或不喜欢,她晓得果一直都是喜欢她的。在她的心目中,果永远是那个果,那个帮着她护着她从不嫌弃她的小姑娘。
        所以,尽管果越来越不爱说话,笑得也越来越少,义伟还是经常跑去果家玩——她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在果身边跟前跟后,笑嘻嘻地说这说那。
        她这样的不识时务,没办法,果不得不做得更绝情些。后来,只要一看到义伟从对面河堤上来了,果就赶紧抱起儿子关上门躲出去。
        义伟扑了几次空,自言自语道:“唉,果哪里去了?怎么老不屋里呀(她不会说‘不在屋里’,而是说成‘不屋里’)。”如此多次之后,也就不再去了。
        果家又不能去玩了,义伟就无目的继续往村口走。村子尽头的公路边就是荷花开的经销店。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拿到农药化肥的代销权之后,荷花家正如她男人所预料的那样,还真不大不小地发了一笔财。现在店也扩大了,她男人在距离老店一里路的堆子街“人”字路口开了一家农药化肥“门市部”,而荷花的老店里依旧卖些南北杂货。
        这几年小学生的口袋里开始有了一毛两毛的零花钱,所有的经销店都打起了小学生的主意,开始卖些小零食,比如水果糖、散装饼干、“猫屎筒根”、鱼皮花生之类。这些零食大多产自私人作坊,没有牌子没有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反正不但小学生们不懂这些,就连他们的父母也不懂。——因此一直到二十年之后,农村都将还是各种假冒伪劣和过期商品的主要销售市场。
        荷花的小店也卖起了这些小零食,所以她现在起得比以前要早些——学生们很早就会经过她的店门口,他们要在七点十分以前赶到学校去上早自习。
        荷花与男人一人守着一个店,晚上也各自睡在自己的店里。婆婆在老屋帮着照看两个孙女并守家。家里新盖了楼房,虽然外墙还没有粉刷,但在村里也算走在前列了。
        家境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两公婆之间的感情却与经济状况反向而行,走上了陡峭的下坡路。
        德拐子带了年轻妹子在店里睡觉的事荷花早有耳闻——他似乎根本就没想要瞒她。就是当着荷花的面,德拐子也会涎着脸对一些女人动手动脚,捏捏面段子,拍拍屁股,奶婆子上抓一把。那些女人,嘴里浪声浪气地骂两句娘,眼睛却不无得意地瞟着荷花,眼神里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风骚和轻蔑。
        荷花晓得德拐子的心思:“你跟那么多男的困过觉,现在该轮到我快活快活了!”她知道自己理亏,不吵也不闹,甚至连说都没有说过德拐子一声。  她体谅他——自己这做堂客的名声不好,就让他出出这口气吧。再者,要是吵起来,让女儿们晓得了自己那些丑事,我这当妈的还有什么脸面。
        于是,男人在仅隔一里路的门市部肆无忌惮地眠花睡柳、左拥右抱,而荷花却只是一味地忍气吞声、不闻不问。她若无其事地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店,平平静静地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这天义伟一走就走到了荷花的店门口。她从经销店那特有的无窗棂的正方形窗口探进头去——满是灰尘的乱蓬蓬的头——好奇地朝货架上张望。荷花一抬头看见了她,先是吓了一跳,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谁,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这个女人是自己前头男人的堂客,她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
        荷花立即站起身来,温和地问义伟道:“你要么业?”
        义伟慌乱地摇了摇头:“我不要么业,我没钱。”
        “那你进来坐下子吧。”
        荷花说着走到隔壁的大间里来。这间屋子以前是男人摆了个案板卖肉,现在空着,就权当堂屋,过往的行人都可以在这里歇歇脚。
        “我不坐。”
        义伟说着,却没有离开,而是也走到堂屋里来。
        荷花又折回里间走到货橱边,抓了一大把散装饼干出来。义伟看到了,远远地就把两只手掌并排摊开来等在那里。荷花把饼干倒在她手里,她接了马上就往嘴里塞。
        “你又哥呢?”
        “不晓得。”义伟一边大口嚼着饼干一边回答。
        同在一个村里,荷花的小店又是村里的新闻传播中心,荷花虽然足不出户,对龙奎和义伟的情况却都知晓。她想贺龙奎肯定又是打牌去了。
        荷花看着义伟,她身上穿了好几件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罩衣,脖子下面露出各种圆的、尖的、燕子式的衣领,下摆也是里面的长外面的短,一截一截地露出不同质地的布料。
        荷花晓得这些衣服都是救灾来的。这几年湖南老发水灾,水灾过后外地城里人捐过来很多旧衣服,人家挑剩下的听说都是龙奎抱回去了。
        看着脏兮兮乱糟糟的义伟,荷花想象不出哪个男人还会对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发生兴趣。她不禁有些好奇地联想到,龙奎是不是还愿意趴到伟妹子的身上去跟她做那事——近段时间她没少听说龙奎跟他队上一起打牌的堂客们不三不四。然后,她又联想到,长得丑的、蠢的留不住男人,长得好看也不蠢的却也未见得能留住男人。自己如今不就是独守空房了么?幸亏自己还有这个店,还能自食其力,不靠男人养活。可是伟妹子,哪天如果龙奎不管她了,她怎么办?要是她还有个一儿半女就好了。先前就是那么个傻儿子,龙奎也当宝贝似的。没想到儿子一死,龙奎也像变了个人。唉,没有细伢子的家不像个家呀。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龙元后来凭着他那门粗糙的手艺发了关键的一笔财,起了新屋还娶上了堂客,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不过龙元发财离不开丽玲的帮忙。
        丽玲这些年一直断断续续在外面闯荡。她男人是油漆匠,生意一直不多,近几年更是一年比一年少了,自然没挣到多少钱,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就靠丽玲在外面混。
        一个结了婚且长得还不赖的年轻女人长年在外漂来荡去,邻里乡亲们自然不会把她往好里想。
        其实丽玲在外面倒是行得正走得稳的,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干的都还是正经行当。这十多年间,她在城里有钱人家当过保姆,在省城的学校做过饭,在医院干过清洁工,还进工厂站过拉,挣的都是辛苦钱。也正因为挣的是辛苦钱,所以在外漂了十多年,家里却并没有大富大贵,只够送儿子上学和勉强度日罢了。
        在外面混并不轻松。就是这样简单的辛苦活也不是随便就能找得到的——对于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乡下已婚女人来说。写到这里,前面对于丽玲“行得正走得稳”的表述就要修正为“从不随便跟别的男人上床”。也就是说,飞飞媚眼说说段子还是有的,而且是常用的手段。运用这些手段她一次又一次找到工作,挣钱养家糊口。
        那些见过她媚眼听过她段子的男人们未免想入非非——这世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对给他抛媚眼的漂亮女人不想入非非。这想入非非的男人就开始浑身发热,坐立不安,绞尽脑汁要想个接近这女人的办法。最后总免不了请客吃饭这个俗套——男人们总以为在喂饱了女人的肚子后再把她弄上床就容易多了。
        灯红洒绿的城市里,只要有吃食的地方,不管是五星级酒店还是街角大排档,总可以看到面对面坐着,表面上是在吃东西其实脑子里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情的男人和他带来的女人。
        对于吃饭的邀请,丽玲会爽快答应——她的工资不允许她经常去打牙祭,送上门来的吃食是有些难以抗拒的——然后就东家敲门西家带话,喊上同样是漂泊在外的几个要好的女性朋友——专挑那些比自己还年轻长得也比自己更漂亮的——去赴约。
        三四个漂亮女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出现在约定的餐桌边,那请客的男人先是大吃一惊,既而两眼放光,心痒身热,以为这个晚上自己要走桃花大运了。
        桌上女人们放开肚子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丹唇启合,长发飞舞,晃得那男人眼睛都花了。他兴致高涨,心情愉快,就着秀色在一片莺歌燕语声中出手大方地加菜、喝酒,开开心心吃完了饭。买单时,丽玲们你一句我一句娇滴滴地“谢谢大哥”,谢过就又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结伴走了。
        见面之前详细打好腹稿的开房计划就这样灰飞烟灭了。花了钱,得到的跟计划中的有些差距,男人们也不会感到特别失落。毕竟在他们漫长的雄性人生中,自己想与之上床而真能与之上床的成功率是不足百分之五的,能够调笑一番也就没有白忙活了。这些男人后来有的还真与丽玲做起了朋友,当然,心中还是抱着那么一线不可告人也永远实现不了的邪恶希望。
        丽玲就是通过这种朋友为龙元谋到那份差事的。
        对方是个什么官,究竟是什么官丽玲不懂,也不想去弄懂。在她说到有个油漆匠弟弟——聪明的女人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提到自己的丈夫——找不到出路时,对方就主动提起了那个工程:油漆省城一个大型公园的所有栏杆和椅子。毫无疑问,这个活对手艺没有什么高要求。
        这份差事来得如此容易,让丽玲简直都不敢相信。而且后来对方也没有提出什么附加条件。在外漂了十多年,这是丽玲最轻松地一次揽到活,还是油水最多的一个活。这叫:“讨米讨得久,总会碰上做大酒。”
        丽玲火速赶回娘家,带上龙元去省城开工。
        龙元从贺十老头那里继承了吝啬死抠的天性,又自己养成了做事勤快麻利的作风,两者这一次得到了完美的结合,那门粗糙的手艺也就很好地派上了用场。
        他买来最便宜的油漆,也没请帮工,自己天不亮就起床,路灯亮了还不肯收工,毛手毛脚地只花了十来天功夫就刷完了。
        丽玲让他故意又拖了半个月才去报告工程结束。验收很简单,那什么官派个人过来随便看了一下,签个字就完了。
        工程款打在一张存折里——龙元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存折——整整九千元。在九十年代初的偏远山村,这绝对是一笔大数目——其时农民们都还在拼死拼活地争取奔“万元户”。龙元半个月时间就差一点挣上了万元户。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了这笔钱后,龙元在离开老屋一里路的一个山坡上担开一块地基,新起了四间土砖瓦屋。
        起屋的几个月里,他没日没夜地担呀扛呀拖呀,能一个人做的事就一个人做,不能一个人做的就让老头子帮一下忙。地基担好后正式开砌到上梁、盖瓦这一段工程有邻里乡亲来助工。助工有助三五日的,也有助一个星期的,亲戚和族家助半个月的都有。龙元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每家助工的天数,以后人家起屋时要还工的。
        屋起好后不久龙元就带着贺十老两口搬了过去。三个儿子现在只有龙元没有成家了,父母理所当然地要跟龙元住在一起,给他维持娶妻生子的大事。新屋离村口近了一里路,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电,搬家后龙元还买了一台电视机。
        不久,做媒的人就来了,龙元的谈婚论嫁正式提上日程。
        媒人介绍的这个妹子是十来里路外的本乡人,初中毕业,长相一般。相对于只有四年小学文化的龙元来说,这初中毕业生绝对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
        妹子来看人家这天,村里照例有不少婆子女人来看新满娘——当地从第一次看人家这天起就把男女当事人称为新郎公和新满娘。其中有一个老婆子,在看了新满娘后与众人回去,走在路上就跟其他婆子女人们说:“我看这元伢子堂客呀,还比不上我屋里三媳妇!”
        她家三媳妇是个半傻子,智力比义伟略好一点,不过娘家的家教比义伟要差,这女人满口脏话,又爱到处挑拨人扯架,队上没一个人喜欢她。
        婆子拿她三媳妇比的是外貌——她当然不会去比自家的劣势——可她的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谈“综合得分”。
        这句话第二天传到龙元耳朵里,把个龙元气得七窍生烟。还比不上她家那人见人嫌的三媳妇,那还了得!当下就闹着要传媒人退婚。
        其实看过人家后,妹子对龙元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家境一般,小伙子长得一般,口才一般,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妹子那边正在考虑要不要答应这门婚事。——就只女方来男方看了一次,要取消后续的程序是完全可以的,不会有任何麻烦。
        正在犹豫间,却辗转听人说伢子想退婚,说是别人好不容易才劝住的。女方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退婚?看来他并不愁娶不上堂客噢。女方一家就犯起疑来,莫非他还有什么优势藏着没让我们看到?于是悄悄地派了妹子的弟弟去男方村里附近打听。
        当然先是打听后生子怎么样。
        “这元伢子呀,别看他爷十大棍打不出个闷屁来,结的这个秋瓜倒还不错。勤快,发得狠,就是小气了点,不过手紧点好,以后顾家。”
        “你问元伢子?认得认得。那个鳖(方言,那家伙)最近在长沙揽了个工程,发了笔财,具体发了好多不晓得,估计不少于一万吧。”
        “哪里只有一万呀,至少翻个倍。”旁边另一个插嘴。
        第三个帮腔:“只怕还不止哩,又起屋又买电视机,听说信用社还存了哩!”
        ……
       乡下人说话惯用夸张手法,“扯白”十分盛行,花鼓戏里都在唱“鸡婆子窝里生鹅蛋”。乡亲们越说越悬乎,把妹子的弟弟听得目瞪口呆。回去一报告,本来犹疑不定的父母一下子吃下了定心完,妹子本人对嫁给龙元后的生活也充满了向往。
        结婚后龙元把家底亮出来,妹子倒也没有感到太深的失落。在农村,连哄带骗的婚姻比比皆是。八十年代甚至还有妹子去男方看人家时单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样样有,等到喜酒办完后就发现这些家具一天少一件慢慢地全消失了。
        所以,婚后发现男方家境没有表现出来的殷实是几乎每个新娘子都要面对的现实,妹子们对此已经有些免疫力了。
        何况龙元本人并没有骗他,是别人夸大了,只是夸大了而已,并不全是空穴来风,日子还是过得下去的。况且对龙元勤快、能吃苦的评价也是实事求是的,妹子在结婚后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而且龙元待堂客也不错,在乡下汉子中算很体贴的了,堂客割一篮鱼草他都要去接,怕她背不动。
        于是婚后夫唱妇随,倒也和和美美。第三年生下儿子,锦上添花,日子有了奔头。
        龙元儿子的三朝酒上,做伯伯的龙奎比做父亲的龙元还要高兴。义伟也对这新降生的小侄子一副爱不够的样子,跟着大家连连夸赞毛毛可爱。
        自从忠义死后,附近乡里每一个新降生的小生命都让龙奎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那传说中的轮回与投胎。说不定这就是我屋里忠义投胎的哩,他一定也舍不得爸爸,就又投到自己家来了。龙奎看着小侄子这样想。然后他就意识到,这辈子自己就只有看着别人养儿育女的份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还会有一个孩子,还会真真正正地当一回父亲。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天荷花起得跟往常一样早,六点左右。她要赶在学生们经过她的店门口之前开门,早上卖零食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她套上自己手织的毛线衣,外面罩上那件这两年流行的、差不多每个女人都有一件的天蓝色棉巾丝袄。所谓棉巾丝,其实就是人造棉,薄薄的一层缝在光滑的涤纶面料里面,并不保暖,但比传统的棉花袄子加罩衣要漂亮。
        下面是黑色健美裤,也是当下流行的,每个女人——从十岁到五十岁——都有那么一两条。弹力裤腿,底下一根带子在脚底绷住,原形毕露地勾勒出粗的细的长的短的直的弯的女人们的腿来。
        荷花身材不错,生过两个孩子的腹部没有像别的许多女人那样鼓出一团松松垮垮的肉来。她个子不高,但腿型很好,大腿大,小腿小。穿上健美裤以后,那腿从上到下慢慢变小,刹不住车似的小下去,给人一种无限延伸之感。  
     穿好衣服,荷花顺手从床前的书桌上拿起梳子。书桌上还立着 一面小圆镜,不过荷花没有往镜子里看。要是她愿意看一下,其实可以看到一张风韵犹存的脸,脸上没有皱纹也没有雀斑。
        她走到厅间来,一边走一边用塑料梳子“滋——滋——”地梳着头发。梳完后把梳子放在嘴里咬着,从手腕上褪下橡皮筋把头发在脑后绑好,然后把梳子从嘴里拿下来顺手把绑好的马尾梳两下。做完这一套动作,人就刚好走到大门后面。   
        荷花提起门栓,两只手各抓住一扇门,往后退了两步把门打开。
        就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门外地上紧挨门槛放着的一个东西进入她的视线。
        荷花怔了怔,作为女人,在头脑对那个东西形成概念之前她的本能已经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一个毛毛!  
     荷花俯下身,果真是个毛毛。裹在一件旧蓝布棉袄里,闭着双眼,脸色有些青紫,撮成豌豆大的小嘴一抿一抿的——还活着。  
     难道是个伢子?荷花自忖道。这些年没少听说那些想要儿子却生了女儿的父母偷偷把毛毛放在没有女儿的人家门口——当然是挑那些富裕一点的人家——还从没听说过有人把伢子送到人家门口的事。莫非谁家 有了儿子特别想生个女儿,而生下来又是伢子,就送到我这没儿子的人家来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性,荷花想。自己家这几年赚了点钱,楼房也盖起来了,说不定真就有想女儿想疯了的人把儿子送到我家来了。
        荷花按捺住激动,弯下腰轻轻地抱起婴儿,回到里间把它放在床上,抖抖索索地打开旧棉袄,再打开孩子两腿之间掖着的破布片——是个女孩。荷花大失所望。自己已经有两个女儿了,不晓得这送孩子的父母是怎么想的。我难道还会再养个捡来的女儿?   
        荷花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她不知所措,不晓得该怎样处理这个毛毛。附近没有儿子想抱养女儿的基本上都抱到了。十里八乡到处都有捡来的女儿,好像没有听到说哪个家还想抱养女儿的。
        荷花在脑子里把附近熟识的人家全过了一遍,想抱养儿子的倒是不少,但还有谁家缺女儿呢?最后,龙奎的名字进入了荷花的思维。对,贺龙奎。龙奎现在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他肯定想要一个孩子,伢子妹子对他应该没什么关系。   
        荷花马上抱起婴儿,锁上门就向村里走去。这时候天还早,路上没什么人,连学生们都还没有出门。这样最好,这种事越少人晓得越好。

 楼主| 发表于 2014-8-30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路上还是碰到了几个熟人,问荷花抱了谁的细伢子,荷花说她表妹的,给她送回去。荷花回父亲家是可以走村里抄小路过去的,因此也没人怀疑。   
        急匆匆地赶到龙奎家里,门关着,龙奎和义伟都还没起床——没有什么事让他们必须得起早。
        乡下人没有敲门的习惯,都是直接喊人。荷花不想太大声,她可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又来找贺龙奎。她走到卧房的窗子底下,没有叫龙奎的名字,而是轻声叫着:“伟妹子,伟妹子!”   
        义伟睡得很沉,龙奎先听到了,并且听出了是荷花的声音。他完全料不到荷花会这么早来找他们。龙奎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又两只手全身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遍,这才走过去“吱呀”一声把门打开。  
     荷花怀抱婴儿站在那里。一瞬间,龙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切都回来了,荷花还是他的堂客,她抱着他们俩的孩子,刚走完亲戚回家来了。  
        “我捡了个毛毛,是妹子,你想不想带?”   
        荷花的话打断了龙奎发呆,原来不是梦,荷花也不是他的堂客。她捡了个毛毛。  
     “想带。”
        龙奎想都没想就回答,并且凑近一些,看着小婴儿。一种幸福感毫无征兆地从心底升起来——我将有个女儿了。
        自忠义死后,龙奎做梦都想有个孩子,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此刻这孩子出现在他家里。兴许这是命中注定了的,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不让我贺龙奎绝后。
        龙奎从荷花手里抱过婴儿。右手插进婴儿与荷花之间触到荷花前胸的棉巾丝袄子的一刹那,那种错觉又回来了。两个人都红了脸。  
     “那我走了。要是缺么子东西,只要我能帮上忙的,让你堂客来找我。”  
     “要得。烦累了。”
        因为激动,龙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荷花匆匆忙忙走了,她要赶回去开店门,况且她的身份也让她不能在这里久留。   
        荷花走后,龙奎抱着毛毛回到床边,腾出一只手推着义伟喊道:“伟妹子,伟妹子!快起来看看这是么业?”
        义伟翻了个声,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继续睡。   
        “哎呀,跟个死猪一样。伟妹子!”   
        龙奎伸手在她小腿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义伟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做么业啊?”   
        “你看看。”龙奎俯身把婴儿送到她枕边。  
     “哪个的毛毛?”   
        “我们的,我们的女。”   
        义伟一脸疑惑,她显然不明白龙奎从哪里弄来了这个毛毛。  
     “丽玲生的,生了送给我们的。”龙奎突然想到了这个主意,“以后别个问你她是哪个生的,你就讲是丽玲生的,晓得了吧?”  
     “嗯。”   
        义伟一高兴,瞌睡也醒了,坐起来穿衣服。  
     “她吃么业呢?”义伟似乎也晓得自己下不来奶了。  
     被她这一问,龙奎如梦初醒。刚才只记得高兴,倒没有想起来,这孩子还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吃过哩。就在这时,毛毛好像也是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似的,“嗯啊嗯啊”地哭起来,是标准的初生婴儿哭声,鼻音很重,但声音不大,显然是饿坏了。  
     贺十老两口现在住到一里路外的龙元那里去了。龙奎有点六神无主。最后他决定先去讨讨嫂子的主意。他抱着毛毛来到龙章家里,义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龙章到果树林里挖土去了。他栽了大片的果树,却总是在树长起来快要挂果的时候他又发现了新品种,于是把原来的挖了,栽上新的。到这新栽的长大开花,更好更新的品种又被他翻杂志看报纸找到了,于是又挖掉重栽。十年来他就这样一直忙着栽忙着挖,所以他的果树是“只见娘怀肚,不见儿走路”,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出产过多少水果带来过什么收入。堂客为这事没少跟他吵,但吵也是白吵,龙章还是一有功夫就耗在果树林里挖个不停。   
        龙章堂客正在拌猪食,听龙奎说得了个毛毛她也很是惊喜。龙奎把荷花送毛毛来的过程跟嫂子讲了一遍,龙章堂客一边听着一边接过毛毛,打开旧棉袄仔细地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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