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yjc***

(发生在湘中的故事)70后师专毕业生这些年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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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18 14:45 | 显示全部楼层
  83章之下
    回到南国城市报,欢欢喜喜写着稿子,写到半路上,桌上电话响,接起来,是个女声:“喂,我是刘婷婷,你们办公室有几个人?”
    么子刘婷婷,哪里的妹子,咯大的口气,我正在兴奋中,一时竟想不起这是要闻部的主任,慢条斯理道:“刘婷婷?”
    那边一声强烈的轰炸:“你是谁呢,你在机动组,怎么连本部的主任都不认识,你是干什么的?啊,你是谁啊?搞笑不你?快点啦,快叫其他记者接电话。”
    我柳相公正在兴头上,被这个刘婷婷一阵轰炸,么子东西?
    勃然大怒,对着电话大吼,用湖南话大吼:“娘的麻匹,你刘婷婷算个卵东西,老子柳相公,怕你个卵,你主任就了不起了?老子看你这个娘们的修养去送盒饭差不多。”
    嘭地一声,我先挂了电话。
    三秒钟之内,我意识到自己在南国城市报不能再混了嗒。
    办公室看我点着他们老大的名字骂,都愕然。
    不对,我得撤退了,马上撤军。
    我脑壳里飞快地运转,赶快撤,要高调撤退,气势上绝对不能输。
    这是其一。
    反正我已经在该报上发表了四十多条稿子了,成果摆在那里,他们就算每份报纸一条一条地划,也划不掉柳相公的伟大业绩,反正我是吃定了,你南国报业集团总不至于出个声明,说我的稿子作废吧?那得蛮大八大的成本呢?
    这是其二。
    进南国报业看来冒么子指望,看来,赶快撤军去穗城日报实习,那边指望大些。
    这是其三。
    火速撤军的理由百分之百成立。
    我马上调高气焰,一拍桌子,怒声呵斥:“老子不做了,么子精英,么子中国的精英!平日里讲民主,讲自由,讲人权,可是中国绅士的温良恭俭让,你他妈的有哪一样?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事上有道,御下有方,你又有哪一样,娘的麻匹,老子不做了,走,走,走,连做人修身齐家的基本功夫都冇有,称么子精英!走,走,走,我柳黎亭不是个大人物,不过中国的这些报纸,一家两家还是得罪得起的。”
    我一阵炮火呼啸,一面撤,一面轰炸,从走廊到电梯里都是轰隆轰隆,一直到门口。
    走到门口,将出入证一扔,出去。
    回头看南国报业几个大字,心里晓得:已经安全撤退。
    不过,觉得自己两腿摇摇,怒火上升,丹田却空虚,有一种彷徨歧路何处去的困惑。
    再回头看南国报业集团,忽然依依不舍的感觉涌上心头。
    想起这些日子随着机动组的老师们上火线,跑前方,枪林弹雨中来去,那些敬业的战友,那些热情的同袍,那些整天在路上奔波的勇士………………
    从此不能再和他们一起战斗,向他们请教了。
    心底里又懊悔,人家主任也许是因为崇焕市踏楼的事件搅乱了要闻的部署,人家主任忙,心情不佳才语气难听的,我做么子不忍呢?我要是在她的位置上又能如何呢?
     懊悔着,看铁门内那张被我扔掉的出入证,心头沉重。
    说实在话,这是一家值得敬重的报社,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从中学到不少的东西和技能,一生都受用的。
    罢,罢,罢,这蠢牛脾气改不得,走吧,走吧,人总是在后悔中成长。
    对着那栋楼,似是而非地敬礼一个,转身,毅然走了。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我恰似张三丰被赶出少林寺,去另一个天地。
    
    当天心里总是又开心又不开心,开心的是穗城日报是我眼前一道新的曙光,不开心的是,自己做人总是不吸取教训,脾气来得比110还快。
    当晚又有件不开心的事。
    前几日接了高中一个女同学的请柬去白天鹅吃她的喜酒。
    这个女同学长得花一般好看,亭亭玉立的那种,是英语老师的女儿,91年高考未就,读了电大,毕业来到广东打拼,终于有些成就,当然最大的成就是嫁给当地一个富豪公子。从摆婚宴的地方就晓得她和她夫家成功的程度。
    做了半天简历和实习申请表,想着夜里在白天鹅的美味和豪华,心头舒展些。
    黄昏时候,整理一番,梳理一番,高高兴兴拿着请柬去了。
    到得二沙岛,到得白天鹅。
    有成就呢,前一阵在咯里见着天王歌星,如今又来赴宴,高高兴兴进去。逢着一大堆两峰老乡,又逢着新娘的爷老倌,一个瘦瘦的老头子,还认得我,问我:“小柳啊,在广州做么子呢?”那口气以为我在鞋厂打工,我答:“读研究生。”
    “么子专业呢?”
    “古代文学。”
    “喔,那好,做学问,清贫守己地做学问。”老倌子傲然曰。
    当下心头不快。
    入席坐定,和李同德同桌,白白肥肥的他,如今在公安厅当秘书,我马上提起黄池枫,同德道:“好,好,我跟他说说,这人蛮好的。”
    我受到英语老师伤害的心情又平复些,等着吃山珍海味,等着吃鲍鱼龙虾大闸蟹。
    热热闹闹一阵,是新娘讲话。
    新娘如花,新郎如宋子文。
    新娘自中学时代就会讲话,今日里讲话定会精彩。
    然而,她那天却不会讲话。
    开头还好,可是讲到动情处就犯蠢了,她哽咽起来:“作为一个外地的姑娘,我能被我的广州丈夫看中,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夥咦,今天怎么尽碰上些不会讲话的蠢女人?
    我头发嗞嗞响,我嘴巴冒烟,我血脉倒流。
    用鲁迅的话讲,已经出离地愤怒了!
    不就是包里多几个钱吗?把我们湖南人,把我们两峰人,我们两峰城关镇人的尊严,全都卖了?你是把尊严当成南粉当成西瓜子卖吗?你把骨气当成桂林米粉当成白切鸡卖吗?我柳相公可把他当成宝呢!
    李同德也低低喝声倒彩,其他两峰同乡也脸色难看,转眼十几张马脸。
    我坐不住了,叫了一声:“这个酒席吃不得,我行了,我到外头买烧饼吃去,吃个烧饼比这个舒心得多,行,行,我先行,这个酒席是卖了骨气来吃的。”
    我转身就走,大踏步走出婚宴厅,觉得怒火能烧掉白天鹅。
    我走出去,又有几个两峰老乡跟着出来。
    一身怒气怨气,走到珠江边,看两岸灯火,看江上船火,风吹着,忽然悲壮起来。
    眼泪掉下来,擦掉还有,再擦掉再还有。
    热泪不只是为这个贱同学流,也让我想起恩妹的那个老娘。
    又有一种彷徨歧路的伤感。
发表于 2010-3-20 08:19 | 显示全部楼层
LZ呢?怎么冒得更新咯?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好意思啊,最近有点忙,所以更新得慢些,不过就快全部完了,多谢你的支持。 463# Danielyin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84章之1
    受了两重刺激,那一夜困不得,发觉自己到哪里都处于屈辱的境地,此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想那门阀寒士的区别只是魏晋南北时候的事情,唐末期被个黄巢毁得干干净净,如今却还在上演,寒门子弟,出个头何其难也。
    既然困不得,深夜起来,继续整理简历和申请,又做些改动。先是改动封面,将侨南大学古代文学专业一行字改小,突出研究生报总编一行,怯生生地将南国城市报实习记者一行也无耻地打上去————一日夫妻百日恩,实习了个半月,这点成绩还是要承认的。这么大一家报纸,不可能全天下去围追堵截我这个小人物。整理完封面,又整理里头的东西,将发在《珠江劳动报》《演讲艺术》等报刊杂志上的三五篇文字放在最前面,这个才显示自己的水平,是打头阵的,盔甲鲜明的好看,证明我能写;后头的呢,放上那四十多篇发在南国城市报南国日报上的豆腐块,这些个文字岂能显示我柳相公的锦绣水平?但可以证明我能跑线索,能抓新闻;最后呢,放上研究生报的一些文章和版面,这个级别低,低到没有级别,当然放最后,但是能证明我能编。做新闻无非如此,能写能跑能编而已。
    再修改申请,改改语气,写得热血沸腾,大气昂扬,几乎要戳破手指写血书来表忠心的那种。我要以死的决心来贵报社实习,收我不?
    整理完这个,看着厚厚的一叠,忽然念及7年前走出师专时候的情状,觉得自己进步了,能在广州大报里跑来跑去,能有这么多文字见报,比起来,当初那个才子只是个虚名而已,如今这些墨黑墨黑的文字将个虚名实起来。
    自足一回,满意一回,又怅然若失。
    自封为才子,天下又有何人识我?
     看看案头一本么子《铁屋子里的呐喊》,瞧瞧人家余大相公,北大的,也是中文系,也是研究生,年纪比我小,却是名满天下,写的好文字,赚的好名声,比起来,我算个卵?
     一下子自卑起来,赶紧地将自封的才子头冠摘了,痛恨自己肤浅,不曾低下头来扎实读书。人家浪得虚名,我连个虚名都冒有。
    看看接近黎明,颓然睡了。
    第二日上午,先将简历和实习申请书着原来做研究生报的打印公司重新做了,又去系里开介绍信。开介绍信的老者惊曰:“后生,又要去实习啊。”我笑:“生命不息,实习不止。”
    里里外外折腾了半天,下午才拿着简历和申请表坐车去民生路,哐当哐当从新城区进入旧城区,从江滨路到民生路,一路灰蒙蒙的立交桥,灰蒙蒙的骑楼,民国时候的百叶窗,晚清时候的凉台,大概雍正时候的榕树,让人觉得是走在当年电视剧上海滩的外景棚里。
    个把小时,才到得民生路长乐街的南瓜园。
    在公交站的对面,一条比较宽敞的巷子,几个大字闪闪发光:穗城日报。
    那字却是伟人提的。
    很陈旧的建筑,挤在陈旧的街道里,好似一条大鱼在窄窄的河道里。
    我到得大门前,已经是一身臭汗。
    其实也不是大门,而是两栋楼房之间做一个岗亭,岗亭前一个栏杆,管理车辆出入的。
    人出入的门呢?
    却是一时找不到,近前去问,保安指指岗亭靠里的一侧,又指指右侧大楼大厅,都是有人守着。在口子与大楼之间,有一盆盆冬青排列,算是绿色围墙。一步就可以跨过去,但我是君子,怎能做这种小人情态?只好问保安,人事处如何去,保安打电话进去,然后将话筒给我,电话里有女声问:“请问什么事?”
    我毕恭毕敬说:“你好,我是桥南大学研究生,前来投简历和实习申请,能让我进来吗?”
    那天我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水滑水滑,准备了一肚子妙词妙句的。
    不想到里头一句:“你把简历和申请书放左面小院子的信箱里吧。”
    我不死心,坚持道:“能否让我进来一下,就耽误你们十分钟。”
    里头有些不耐烦:“你急什么?把资料放到信箱里,反正能进来的。”
    这话的本意是:资料放到信箱里,反正能传进来的。不想她省略了主语,变成了“反正能进来的”,闻此吉言,我大喜。问过保安,走到左侧小院子里,见着三五排信箱,寻着人事处那一个,看那信箱不足一平方米,在我眼睛里却如同浩渺大海,拿着手里的泥牛,颤抖着投进去,心里念叨着佛祖道尊和祖宗。
    保佑保佑,春节前找到看得过去的工作。
    回来的路上给家里打个电话,说如此如此,爷说,不实习了也好,好生找工作,一定要找个说得过去,能解决户口,能解决住房,有医保,就算钱少些也无妨,莫找野鸡单位。我应承了,心里只是沉重。
    回到学堂,姑妈一个电话过来:“黎亭宝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姑父有个亲外甥在惠州的银行管人事。我昨夜里给他电话,请他照顾你,他叫朱驰,也是两峰人,是厅级干部。他问我是不是我亲侄佬,我讲是我亲弟弟的崽,我娘家就你一个亲侄子,他答应了,留了手机号码,说寄资料与他,或者亲自去他那里一趟。黎亭宝,你是个书夫子,前次师专毕业吃了大亏,此次要抓紧些,有关系就钻,能进惠州的银行也不错,抓紧啊,伢子,莫只晓得一个脑壳只钻到书里头去。”
    这本是个好消息,我听来却不乐。
    关系,关系,求人,求人,老子跑到湖南来了,你还冤魂不散跟着我跑。
    我就不信邪,不凭关系就找不到像样一点的单位?
    这样想着,看看茫茫车海人海的广州,觉得自己渺小,又心虚起来,于是,拨通那个朱表哥的电话。
    通了,里头很标准的的普通话,带着官腔的普通话:“哪位?”
    “朱驰哥哥您好,呵呵,我是陶主任的妻侄,柳黎亭,在侨南大学读研究生,冒昧打电话给您,很想来拜访您,请问方便吗?要不,我先寄材料与您,方便吗?”
     我历来不善于求人的,问得战战兢兢。
     那里头很深沉的男中音,却很冷:“如果你想寄就寄吧,没其他事吧?”
     一句问候都冒有。
     现在当官的做么子就一点礼都不懂,乡梓亲戚问候的礼节都不懂?怎么培养出来的?忽然觉得封建士大夫才是人中极品。
     我当下心灰,不想再跟这个平地冒起的表哥联系。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84章之下
     回到学校,迎面一个高个子走来,是夏侯明,他如今是学校的宣传部长,研究生部主任已经易人,易成黄主任。夏侯明见着我,老远就说道:“小柳啊,昨天中山市政府的人过来要人,开了个会,黄主任跟我讲,他个人就推荐了你,觉得你能写,能组织宣传工作,我想你不一定想到下头去,但是终究是个机会,还有件事…………”讲到这里他顿一下,再说:“不对,是两件事,一则,你有女朋友了吗?”
    提到这个问题,不晓得怎么地,我脑壳里居然冒出来恩妹的形象。
    都分手了,人家都应该有新人了,做么子我还这般舍不得?
    总觉得这一阵恩妹给了我一些信号。
    我对这些信号做的解读应该不是错误的。
    “我讲不清,应该是吧。”我居然如此回答,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堵自己后路的人,是愚忠的典型。
    告诫同仁,一定要留后路,不要等到分手的时候只能悲壮地杀身成仁。
    “看样子,你和她还在发展阶段,或者情到浓处却还冒捅破,本来想给你介绍一个会计系的湖南老乡,好了,我不破坏你的好事了,还有一桩事。”夏侯明干脆坐下来,坐在路旁一条石凳子上,邀我也坐下,问:“听你程老师讲你毕业论文也写完了,连修正工作都做好了?”
    “是的。”
    “这个好,未雨绸缪,工作怎么样?”
    “找着呢,前一段还实习过。”
    “那么说,除了找工作,冒其他事项?”
     “可以说如此。”
     夏侯明笑笑:“哎,小柳啊,本来这件事我不应该跟你讲,我也不管研究生部的事情了,但黄主任跟我讲,这学期组织辩论赛练兵。”
    “啊,有这么回事?”
    “看来你真谈恋爱了,心无旁骛,黄主任讲起来叹气,研究生队表现实在差强人意,第一轮就被物理系杀个片甲不留,后头评委们商量,不能让研究生队被扼杀在摇篮里,于是冒着巨大压力,让他们出线了,为的这个还给物理系的人做了不少思想工作,研究生部林老师说,南京苑无人,要访个人,访个奇士出来,带着辩论队杀出几轮来,我想到你,因为你档案里有大学评上最佳自由辩手的记录,而且平日里看你侃侃而谈有些气势,哎,侨大的学生不怎么读书,也不关心时政,你例外的,要不,你趁着当下无事,帮衬些。”
    此言一出,顿时眼前出现7年前的一幕:掌声,喝彩声,鲜花,中文系一张张兴奋的脸,一个个欢悦的肢体。四个人的拥抱,柳相公,汪科卫,武朝晖,刘明君,紧紧的拥抱,胜利的拥抱,当时记得1994年灿烂的阳光照射进湘中师专的学术厅,照射着我们四个人的脸,似乎光辉的前程就在我们脸上闪耀…………
    然后,三个月后,花田中学那条泥泞的道路,那漏雨的屋顶,那没有一块玻璃的窗户,牛桃横那得意的笑容…………
    往事那堪回首?
    前者的辉煌,后者的落魄,有何意义?
    我当下否定:“谢谢夏侯老师看得起我柳某人,只是这冯妇打虎的事情,我再也不做了,哎,再也不做了,我当前的中心任务,还是找工作。老师,不瞒你说,这几年我的心态也变了,那些个演讲,辩论,虚得很,对我的前程冒帮助,于私如此;于公呢,也如此,我只是在师专这个小池塘里蹶一蹶,如今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连红海地中海里海的都有,我哪里敢出来出洋相。这个我却做不得。”
    夏侯明道:“这个我理解,好,你还是好生找自己的工作,不过呢,要是觉得还可以做一做,你给我或者黄主任电话吧。”
    哎,那个心怀天下斗志昂扬的柳相公不见了,只是换得稻粮谋。
    么子就成熟?就是你的志向越来越小。
    第二日,又是西装革履,随着几个同仁去中山市政府见面。想着研究生部在文学院只推荐了我一个,心里得意。
    哪晓得到了那里,几个科员接着,一听得讲我们里头有当地人,马上就扯住他们如胶似膝地谈,还有一个科员是潮汕的,就扯住潮汕的同学扯。
    他们烤火,我们乘凉。
    好像是在高山地带,气候从热带到寒带判然分明。
    我和历史系的叶宝忠大哥无聊地坐在走廊里,我数每一盆万年青的叶子数目,他一首老歌一首老歌地回忆过去的音乐课。
    本来,我蛮喜欢这个城市的,花园一般,经济又比湖南的城市强。
    这么一个见面,让我厌烦起来,我深深地厌烦这个城市,除了某一个人。
    于是,我想到这个我不厌烦的这个人家里去看看。
    这个人有个故居的。
    我起身,也不跟里头的科员和同学打招呼,只是跟叶宝忠说:“走吧。”
    他也起身:“走也,走也。”
    两个悄无声息地走了,彷徨歧路一阵————找工作那段时间总觉得彷徨歧路————我说去先行者家看看吧。
    两个汉子,穿得整整齐齐,从头发到皮鞋都溜光而流光,只是神情中冒有光彩。又提着皮包,打着领带,如同两个卖保险或者做市场业务的,驱车到得先行者故居,在哪里踌躇一番。
    中山市本是一片平原,先行者的屋后头却有一脉山岭,我说:是了,是了,凡是出人的地方应该有山脉的。伟人,文正公的家乡我去过,都是有山脉的。到得故居,两个人在厅堂厨房转转,发现厨房和猪圈放在一起,到浴室,发现居然有个西式大浴缸。
    先行者的家境,比伟人似乎要好。
    最后,两只呆头鸟看着二楼书房里先行者的照片,看的先行者似乎要从镜框里训我们的话了,然后异口同声一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两人都笑起来,我道:“革命不一定靠努力的,时也,命也,不得不信的。我们70后的这帮人,大学时候不努力,工作有得安排,革命立马成功;如今时势变了,晓得努力了,却难以成功。哎,前头溺爱我们,后头历练我们,受的么子洋罪呢。”
    回到广州,想起在中山的冷遇,觉得郁闷,要去散心,于是一个人去散心。
    当然不是去发廊夜总会散心,而是坐了两趟公交车,然后在一个码头上舟,那机动船突突突突分开腥臭的浪花,往一个小岛去。俄时,弃舟登岸,又要叫个摩的,冒着黑烟前行,两面发廊妹子遥遥招手:“相公留步,相公留步。”
    不理她们,到得一个学堂门口,下了摩的。
    那是扇白色的门,两边各一个黑色的岗哨亭,门上头一行字,从右往左读:“陆军军官学校。”
    信步进去,看那些青白砖瓦建筑,那些简单而开阔明亮的教室,只是里头已无朗朗读书声和嘹亮的军歌声。
    心头越发怅然,走到一间陈列室,看了一圈,到窗户边,猛然见一黑白照片,里头一个英俊军官,鹰隼一般的眼神,猛虎一般的气势,看下头的文字学着:黄埔二期生。
    原来是两峰老乡宋长官。
    遥想宋长官当年,意气风发,北伐,抗日,做了多少大事,经历多少风云!
    想着,想着,我忽然热泪纵横,想着近些年的遭遇,失控,那种天崩地裂的失控,身体倾斜,靠着墙壁,仰望着宋长官,捶打墙面,哭喊:“宋大哥啊宋大哥,我柳黎亭跟你是同乡呢,你开口讲句话啰,指点我则个,我也是血性湖南湘乡伢子,我在你的乡里实习教书,做么子我30岁还是一届无用书生,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想做,读书十几年,到头来只是谋个饭碗。宋长官,你开口讲个话指点我这个老乡呢,我心里带烦躁呢,本想着自己经纬天地,指点社稷,冒想到自己卵用冒得,教书教不好,学问做不好,做人就只有个木脾气,事业无成,宋大哥啊,宋长官啊,您教教小弟啊,我做人不争气呢,我冒条卵出息呢,我不想活了呢,我干脆跳江死了算了,要么我早生几十年,跟你去抗日,去战场上化灰算了。宋长官啊,宋大哥啊,您教教我呢,你做么子不讲话呢,我也是个有志的青年呢,做么子越混越灰心呢,你教教我呢,做么子前人如此传奇,做么子后人如此繁琐呢?我觉得自己冒出路呢,研究生毕业领着那几千块钱一个月过日子,评职称,论位置,有么子意义呢,宋长官啊,您开口讲句话啦,我好烦躁呢…………”
    宋长官只是无语,定格在半个世纪前的镜框里,意气风发,永远地意气风发。
    柳相公大闹黄埔军校,冒惊动校长,冒惊动教导主任,校长和周主任都已经是烟云了,倒是惊动一帮保安,上来解劝,我哭:“你们冒得资格教训我,叫你们校长来。”
    那保安道:“这个读书的估计找不到工作,癫了。”
    于是将我架出去,推到校门外。
    我哭了一番,心里不那么沉重了,觉得人生既然如此,不如多多娱乐,决定去参加一下辩论赛。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85章
  今日不同往时。
  往时的我是么子?今日的我是么子?
  往时的柳相公,不讲远的,还在1994年7月前,是早晨八九钟的日头,自以为有无穷的能量照耀,那些个妹子无非是树叶上草叶上的一颗颗露珠,颗颗都闪耀着我的光泽,颗颗都被我的能量晒得焦干。尽管事实不是如此,但是我认为是一些妹子不明真相,不明白我的魅力,她们迟早会迷途知返,哭着闹着要我泡的。
  往时的柳相公,那是游说天下的苏秦张仪,三寸巧舌耸动全宇宙,么子江丰,么子蒋昌健,都是脚下的皮球,只有被踢的份。一举夺冠天下闻,我辈岂是蓬蒿人。
  往时的柳相公,是以国策大师自诩的热血少年,台海两岸冒得我的良策是统一不了的,不是吗?对岸每走一步,都冒走出我勾勒好的棋路,都落在我的印版上。早点听我的主意,阿扁这个竖子能当选吗?
  辩论是么子,那是我的事业,那是我的手段,那是我救天下的一种途径。
  俱往矣。
  今日的柳相公,热血变成一腔坏脾气,才华变成一股牢骚,不是早上八九点钟的日头,只是千万只萤火中的一只,屁股上那么点光,照耀不了山河,晒干不了露珠,只能作为群氓集合起来放在网袋里,给那些成功人士照明,无非是个陪太子读书陪太子工作的命,如今还为不能被装进网袋当照明器而苦闷。
  今日的柳相公,不再以苏秦张仪自诩,苏大哥张大哥只是史记战国策里一个寂寞的传说,读得滚瓜烂熟,换不了粮,换不了房。
   辩论是么子,无非是舌头的搅动,无非是唾沫的纷飞,容易引发咽喉炎,支气管炎,以及失眠,天下还是那样,不是你去救的。
   因此,柳相公此番参加辩论赛的心情大变,一见到队友们马上挑明自己的立场:“我是来耍一耍的,大家不必介意我。”
   队友是何人?
   都是99级和2000级的。宋林飞小弟,99级金融学硕士,一付眼镜,白净脸皮,微有髭须,长条个子,说话无力,走路无声;彭玉鸽小妹,2000级生物系,河南妹子,高挑身材,微黑皮肤,眉目清秀,说话带儿,走路带风;李庚云小弟,长沙伢子,湖师大侨大一路读的中文,相貌乖巧,体格匀称,说话带娘,走路靠飘。
  切磋开始,切着磋着,却不切不磋了,成了我主讲的培训课。
  三个队友将前番比赛的情况复述一遍,尤其是那个被开除的辩手的情况,听得我痛心疾首,听得我欲哭无泪,听得我对侨大的学生素质极其失望:不读书也就罢了,不关心时事也就罢了,偏偏舌头如石头,人头如木头,都反映慢,将来做外交官驳不过帝国主义,在市场上卖菜驳不过城管,造孽呢,我们中国的文科大学生。
  “好了,好了,莫讲了。”我老大不客气地打断他们的报告:“简直是混账,你们晓得吗?辩论不是真的讲道理,讲逻辑,更不是做论文,观众没有兴趣听那些枯燥的数据,冗长的论据,拐来拐去的逻辑。他们喜欢听漂亮的话,犀利的比喻,么子叫一句话撑死人,你们晓得吗?就是这句话一招点中死穴,比喻得好,逻辑上短平快,将冗长的道理压缩成一个简单的句式,对方心里上明白你的话过激,但偏偏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半分钟之内找不出就完蛋了。洲际导弹大得很,可是核弹头就那么一点点,这个才是杀伤力,唯有如此,才能取宠观众看客,也能取悦评委。一场辩论赛,有那么四五句漂亮而犀利的话语把对方撑死了,回答不出来,以后的综述怎么挽回都无用,晓得不?”
  三个人听的不悦,齐声曰:“按照师兄的做法,如何才能比喻犀利,话语漂亮,逻辑上短平快,三五句话就杀死对方?”
  我懒洋洋道:“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凭你们的层次很难和你们讲解。”
  三个人笑道:“那我们就等着柳师兄在赛场上按照孙子兵法的运用之妙在乎一心来取胜啰。”
  我闭目曰:“这个自然,不是孙子兵法,是岳飞说的。”
  “那么师兄认为谁适合做三辩自由辩论手。”
   “当然是我。”
   “师兄好自信。”
   “这是没有办法的,书我读的最多,孟子战国策理想国你们读过吗?国家大事我最关心。语言逻辑方面,我脑壳反应最快。”
  三个人笑起来,不跟我多讲。
  
  
  12月的第二个周三,各类招聘大会开始上演了,穗城日报那边的实习通知也冒来,投出去的简历也当真是一只只的泥牛,投过去的单位公司比太平洋还浩荡飘渺,只是无情地吞噬简历和毕业生的信心耐心,在如此危急之局面下,柳相公却还在风风火火准备辩论,不是因为太有英雄气度,而是靠着这个减压。就当辩论是鸦片精,是消遣,那些单位公司消遣我,我来消遣师弟师妹。
  晚上,教学大楼三楼,对手经济学院,辩论题目嘛,比虫蛀的牙齿还烂,所以不太记得。只记得当时教室里灯光通明,好似张飞挑灯战马超。八员大将对面摆开,大声宣战后,走灯笼一般捉对儿厮杀。
  杀着杀着,变成老刘一对四,杀得辛苦,斗得痛快。
  一辩手射来一箭:“一个人才如果不控制自己的个性,不仅不能发挥自己的才华,反而招来灾祸,使自己被历史淘汰,被市场淘汰,三国演义里的杨修的教训不够惨重吗?”
  我在马上一个蹬里藏身,抓住飞来的箭:“阁下认为保全性命是衡量人才的一个重要标准吗?”
  对手答:“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还能保公司吗?还能保天下吗?还能叫人才吗?”
  下头开始喝彩。
  喝彩么子,陷阱在等着他们。
  他们已经被引入柳长官的射程范围,我立马将对方的箭搭在自己的弓弦上,一射回去:“阁下以保命与否来衡量人才?君不闻舍生取义吗?文天祥保住了性命吗?史可法保住了性命吗?张自忠保住了性命吗?赵一曼保住了性命吗?江姐保住了性命吗?邱少云黄继光保住了性命吗?可惜啊,以阁下的理论,这些英雄前辈都要被历史淘汰了,被市场淘汰了,诸位理论如此,我无话可说。”
  台下欢呼雷动,对方一辩手头盔中箭,弃了弓弦拍马回阵,二辩手拍马出来,一枪戳来:“我想阁下一定混淆了英雄与人才的区别,英雄与人才是有区别的。”
  我稍稍隔拦一下,然后一枪戳回去:“英雄乎,人才乎,按照你们的逻辑发展下去,文天祥史可法不是人才?张自忠赵一曼不是人才?江姐邱少云黄继光不是人才?阁下以为何等是人才?为民族战死疆场不是人才?打着领带坐在办公室数钞票就是人才?请回答我.。”
  其实已经跑题了!
  但是对方在表面上陷入下风,是他们陷入自己设计的陷阱,从杨修引到张自忠赵一曼,是我的反包围战略。
  对方二辩枪法开始散乱:“关于人才英雄的区别,请你随便翻翻字典,词典,辞海,辞源,都有明白的解释,你难道不明白吗?”
  柳相公轻微用力,拔掉他的枪:“阁下何不带着辞海辞源,每个评委每个观众面前摆一本,大家慢慢翻书,如何?”
  台下哄笑。
  对方二辩武器落地,狼狈拍马回阵,柳相公猛虎一般,大吼一声杀入敌阵,还是将战场扯回原地:“从对方荒谬的逻辑可见,压制个性,泯灭个性才是人才成熟的标志,试问台上台下诸君,没有个性算人才吗?人才能没有个性吗?大家都唯唯诺诺,大家都八面玲珑,哪来的闻一多拍案而起,哪来的海瑞犯言直谏,没有个性的人才不是人才,是顺才,是奴才,是广东话说的废材,这样的人才诸位要吗?没有个性,人才不兴,国家不振,大家都人云亦云,这场辩论会也热闹不起来啊,也没有兴办的意义啊。”
  台下鼓掌。
  对方阵法散乱,三辩匆忙披挂上阵:“这位柳先生偷换概念,我们所说的是适当地压制个性,适应社会性,你却无休止地将我们的观点往极端的方面引导。”
  蠢东西啊蠢东西,好不容易抓住我方的缺点了,却还是不晓得往要害戳一刀,还只是固守堡垒。
  我操起长枪又杀入:“前面说控制个性,如今说适当压制个性,对方辩友信口雌黄,一次一次更改,摇摆不动,我看你们的辩论真是越来越没个性了。”
  最后那句话引来一阵轻快的笑声。
  其实细想,我这句话还是游离目标之外,但是讲得幽默漂亮,幽默漂亮有时候比逻辑还有杀伤力。
  对方重新布阵,三辩刚说:“我们不否认赵一曼是人才,他们却是为了民族的大义舍弃了自己的个性,成全了民族大业。”
  总算来一招厉害的了,但我一枪拨回去:“错,为民族大义牺牲恰好是成全了自己的个性,民族英雄个个都是有个性的,有血性的,卖国贼才泯灭个性,委曲求全。”
  他们这次套路对了,但是主持人却宣布:“自由辩论时间到,下面进入陈辞总结阶段。”
  宝贵的单兵作战时间已经被他们的消极防御给浪费了,接下来的,无足大局,只要不结巴就行。
  做么子他们消极防御?因为读书少,反应慢,调动不了大量的信息。
  我单枪匹马杀过自由辩论阶段,最后结果不出所料:研究生队胜。
  
  
  一场大战过后,大家枪林弹雨里头闯过,也见识了老柳的厉害,他们友好起来,我也亲和起来,而且到如今都保持不太松疏的联系。
  李庚云道:“柳师兄啊,你是我们湖南师大的骄傲啊。”
  我惊曰:“差矣,差矣,我是湘中师专的,你么子时候听得讲我是湖南师大的了?不过,也勉强算是。”
  见李庚云惊诧,我道:“老柳湘中师专毕业,不过呢,要求进步,狠狠地考了湖南师大的自考本科,狠狠地过了7门功课,靠着这个有了考研的资格。况且还考过贵校两次研究生。”
  李庚云得着解释,尴尬的脸色释然:“我早就说了嘛,柳师兄是我们湖南师大的骄傲嘛。”
  我复问:“罗馨园老师现今如何?”
  “罗老师啊,现今是博士导师了。”
  听的讲老师混得好,我由衷地高兴。
  “我也要向罗老师学习,在高校混,早早评教授,当博导。”李庚云忽然陷入对罗老师的向往。
  “弟不想靠着辩论冲出侨南大学,走向上海主战场,博得声誉吗?”我惊问。
  “哎,那个嘛,哄哪个呢?我写了申请书,要入组织,总得有所表现吧,至于那个,哎,不想的。”李庚云翘着兰花指,蛮理智地说。哎,连当年师专生的朝气都冇有了。
  最可喜的是,彭玉鸽这个河南妹子也放下架子和我亲近:“柳师兄啊,你妙舌生花啊,哎,你要是去考公务员,去考海关,一定能进去的。”
  我先是受宠若惊,接着颓然曰:“我这个个子,我这个性子,做不了公务员。”
  彭玉鸽却兴致来了,也不安慰我一下,直接就问海关的事:“师兄啊,你有师兄师姐在海关吗?“
  “有啊,97级的赖师兄就在广州海关啊。”
  “哎呀,柳师兄啊,你一定要介绍我跟你赖师兄认识啊,听得说海关收入超高,有人进去两年,就一次性付款买了价值50万的房子,师兄,你帮我联系联系啊。”彭玉鸽笑脸加红脸,格外醉人,不是我醉她,是海关醉她。
  “这么高?厦门海关吧。我赖师兄进去半年了,月入也才2900呢。”
  彭玉鸽觉得我不通窍,也不深究,只是说:“我们河南姑娘要争口气,要进好单位,师兄啊,你想想,我跟同学一说我是河南的,他们就轻蔑地说:喔,我们楼下卖菜的全是河南的,气人呢。”
  我深沉忧郁地说:“可以理解你。”
  彭玉鸽见我不快,又讨好我:“师兄啊,你辩才一流,肯定不少美眉倾心。”
  “是嘛,辩论好几场了,你见过有美眉给我献花吗?”
  “下回是半决赛,肯定有美眉给你惊喜的吧。”
  “但愿如此。”
  
  
  半决赛,该死的,到如今我又忘记了题目。
  人生要做的题目太多,何必记住那一两道对自己前途无影响的题目。
  倒是记得零零碎碎几个细节。
  曾氏多功能大厅,强光照射,人群环绕,摄影录像机紧紧伺候,比起当年土湘中师专不晓得堂皇几百倍。
  人生的进步,大概也看考场的差别吧。
  对手:会计学院。题目:忘记了。
  辅导老师提醒:打算盘子的同学,厉害呢,小心啊。
  我冷笑:插标卖首,土人木偶也。
  于是,双方开篇陈述,接着进入厮杀。
  我写这个不是回忆辩论赛的精彩,而是交代辩论赛后的精彩,当然,为了不跑题,且交代一个细节。
  对方三辩主动找我决斗:“对方三辩请解释一个现象,既然你们觉得人需要管制,那么怎么解释我们在孩提时代可以随地大小便,难道因为你不到半岁的小孩撒尿在床上,你就拿着规则去谴责他,去和他说道理吗?”
  台下哈哈大笑。
  我将饱含育儿逻辑道理的长篇巨制压缩成一小段话:“规则并不只是文字,对于婴儿,尿布是他的规则,他在尿布规则的约束下成长,如果没有这个约束,拉尿在床,尿水将小屁股浸得红通通则是对他的惩罚;再大一点,大人亲人选择地点把尿也是一种规则一种约束,如果几岁大的小孩拉尿在床或者不应该的地方,那么捏捏拍拍他的小屁股也是一种惩罚。对面的辩友,我们应该感谢尿布,感谢当年父母拍打捏捏我们的小屁股,让我们今天没有在辩论场地当众脱裤撒尿。”
  剧烈的笑声,轰隆隆的掌声。
  对方三辩吃了一枪,负伤忍痛下阵。
  接下来的不太记得,却是对方人仰马翻,连连吃枪吃箭,柳相公带着战友们攻城拔寨,一路凯歌。
  还记得一个细节,柳相公教训完对方后温和地说:“诸位,请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发问。”
  高姿态惹怒了对方,正要发难,时间到。
  若干时间后,告知研究生对过关。
  四人拥抱,我却觉得寂寥,希冀着再来一个细节。
  接下来真的来一个细节。
  台下有人献花,物理系的硕士张莹上台给我献花,这是既定程序,冒得么子惊喜的,我客气地接话,握手。
  再接下来,却不是既定程序,倒是我所希冀的程序。
  掌声还在继续,热潮还在翻滚,一个妹子怯生生地拿着花,走上台来。
  葳蕤长发,红格子毛线裙,白皙衬衣,花边长袖子,捧着花,上来。
  我喜欢这个没有经过安排的程序。
  她走上近前,低着头,献上花。
  我忘记了接,她迟疑一下,塞到我怀里。
  台下有蝴蝶妹子在,对我努着嘴巴,做了十几个拥抱的示意。
  静默一阵,等她回头往下走时,且说那时快,柳相公拖住她的纤手,往回拽,然后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暗地里叫声:“到手。”只一挟,那女子也不挣扎,到得我怀中。
  我抱紧那女子,深情说道:“恩妹莫走。”
  台下是掌声,经久不息的掌声,辩论赛到了高潮。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86章
    自重新抱起恩妹的那一刻开始,柳相公个又意识到自己往常所向往的江山是何等的无聊,今有佳人在兹,江山可以休矣。辩论赛桂冠你们可以拿去,上海辩论赛的风光你们享受去,杀到新加坡澳洲去摇唇鼓舌你们都尽管去,柳相公不去了,不要了,不奉陪了,凡此种种,皆是虚妄,我不做那虚妄的事了,有此佳人(尽管你们认为不怎么佳,我却认为佳得很),人生方才由虚到实,哪个讲恩妹不食人间灶火食,我就想吃她做的灶火食。
    会尽人散,却是我和恩妹重聚的开始。
    儿女两个,站在明珠湖畔,手拿着手,面对着面。
    抬头看,乔木落叶稀,流云吐月华。疏淡手笔,勾勒深情南国之冬。
    恩妹,你做么子对我和你娘的争吵那么介意,其实我也是自尊心受到刺激才如许激动的,你理解吗?
     此话只在肚子里转,不忍讲出口。
    恩妹,你做么子在电话里那般绝情,比赵四美生日那天晚上的分手此还要过余?
    此话只在肚子里转,不忍讲出口。
    恩妹,你做么子又要回头想起我,回头靠近我,这些日子你在想些么子,做些么子?
    此话只在肚子里转,不忍讲出口。
    讲了怕破坏气氛,这个气氛来的容易吗?
    看了许久,恩妹用瘦弱的手指抚弄我打了摩丝坚硬而不自然翘起的发尖,道出一个真相:“柳相公,观察这么长的日子了,就今天晚上的头发最像样。”
    “观察多久了?”
     “不好意思讲,那天你被困天河街头,那头乱发好像一头受伤的雄狮彷徨在草原,你不爱惜自己。”
    “自从别离后,懒梳领上发。”
    两个笑了,沿着明珠湖走。
    这回定了,当真是定了,不要转手来转手去了,累死个人!
    
    
    哪个讲恩妹不是个吃灶火食的?
    我不雄辩了,我要用事实击垮他们和她们。
    年底,农历春节之前,我们两个得为下半年乃至这一生在何处吃灶火食而筹备了。我提起我曾经在实习期间认识穗城日报的黄池枫,恩妹撺掇起来:“你多给他打电话,他虽然没有决定权,可是他通过了面试,又工作了半年,经验摆在那里,可以问的,多问一点,胜算多一点。”我为难:“人家跟我不是蛮熟,电话打多了怕是烦我。”恩妹继续撺掇:“怕什么烦呢,有个他师兄李同德的面子摆在那里,他能烦到哪里去?而且我们不是不感恩的,话说客气一点,他也是高层知识份子,不会过分的。柳相公,当年你就是在广东跑得不勤,所以吃亏读自费的。”
    没奈何,我硬着头皮给黄池枫打电话。
    电话那头尽是机动车流动呼啸的声音。
    我憋着老大一股客气,小心翼翼地抒发:“黄师兄,您还记得我吧?我是李同德的老乡,侨大的柳黎亭,请问您现在忙吗?”
    对方果然不出恩妹的所料,很客气:“我在顺德,刚采访完,不忙,你说吧,不要这么客气的。”
    于是,我装着胆子问了一堆问题,如何地准备材料,如何地应付面试,如何地整理着装。我问得客气,对方回答得倒是不客气,毫无保留地大大方方地披露答案:“柳师弟啊,你要做个能进穗城日报的打算,我看你挺优秀的,做足功夫,从现在开始,你每天要大量阅读报纸,主要是穗城日报,南国城市报,五羊晚报,在阅读中找差异,看好在哪里,差在哪里,当然,是讲我们穗城日报好在哪里,其他报纸差在哪里,招聘方虽然喜欢招聘对象讲自己的好话,但也得有细节,有证据。讲起你在南国城市报的实习,你要做痛苦状,不满状,讲起要进的报社,你要做向往状艳羡状。去其他报社面试则反之。”
    信息多多。
    挂了电话,恩妹道:“你怎么不说请他请李同德一块吃饭呢?”
    我懊悔起来:“他话讲得快,我做不赢来不及讲。”
    “不要紧,明天讲。”恩妹倒也不恼怒:“不要紧,慢慢的。”
    可是做起事情来,恩妹却从不“不要紧,慢慢的。”每天的三份大报纸都买得整整齐齐,催着我读,一条一条细读,每个标题每个图片都研究,三份报纸在地板上铺开,对比着读,要闻对要闻,副刊对副刊,同一条新闻,研究得更仔细。有时候,三大报纸的某一条新闻完全一模一样,一看就晓得是通讯员稿子和新华社稿子,虽然是完全相同的肌体,但也要拿着显微镜找区别,找出哪个多根寒毛也好。
    跟黄池枫每天一个电话,对方终于抖出一个信息:人大曹博士有一篇穗城日报战略论文,满满当当几万字,可做重点阅读。
    上网找将下来,打印好,当成宝书一般读。
    恩妹着手整理我的个人简历,整理成数个版本:进高校版本,进政府机关版本,进事业单位版本,进新闻媒体版本,进大公司版本。
    硬是把我塑造成多面手,变色龙。
    转眼到12月底,大型招聘会在中山大学进行。
    侨大学子,一人一叠厚厚的材料,每份材料都企图证明自己是一头好牲口,是一个好奴隶,一大早浩浩汤汤如洞庭之水,似东海之波,向中大出发。
    我和恩妹是洞庭水东海波之中的两朵浪花,随波逐流,去寻属于自己的小池塘。大学是一汪湖泊大海,在里头做着浪花倒是蛮浪漫蛮畅快的,可终究得去找自己的小池塘,安静而不自由地过日子。
    天气倒是晴热,日头暖暖的,人头挤挤的,广东冬日不寒,无人着冠,杂在人流中一眼看去,黑压压人头,心里头自然升起一个古老的词汇:“黔首。”
    恩妹拿出一袋子肉丸子,一瓶子水,递过来:“拿着。”
    我笑:“拿这个做么子?中午散了场子就回来吃饭。”
    恩妹苦笑:“看中午能不能散场?”接着又提出新问题:“简历做得少了,怎么办?”
    “十份还不足吗?咯多单位要我吗?”
    恩妹又苦笑:“怕是不够用,准备复印的钱。”
    我不高兴:“真是个妹子,心思细,多虑。”
    恩妹笑:“不着急,慢慢的。”
    到得中山大学,在大球场上,是一片黔首的海洋。
    哎,当年战国七雄驱策黔首上阵,一片一片地杀戮,动辄斩首数万,我当下看着如许多学子黔首,便有这种一样的感觉。每年的找工作找灶火食,便也是斩首数十万的感觉。
    
  
  战国人苦读,能做个出入诸侯的士,我们苦读,读的不比苏秦张仪少,却只是个黔首。
    入场,一大群候鸟般的我们分开,各自找枝头。
    那些“枝头“都搭着棚子,摆着摊子,带着眼镜,居高临下地一个一个地瞅我们,打量我们。
    何枝可依,我们惶惶然四面飞翔,见一个枝头就妩媚地叫唤一声。
    当年伟人在橘子洲头自信人生二百年的气魄都化作黔首的惶恐和不安。
    就算人生二百年,也得找个灶台做饭吃呢。
    我先转到南国报业穗城报业五羊报业的摊位上,枝头上空空如也,无人坐镇,只堆满了材料,自己取去。
    好牛的。
    新闻系的说:“这几家报纸从来不上人才市场来,而是直接等简历,或者去北京上海的高校。”
    说得心里头发凉。
    也不去空挡上投简历了,转过来看见税务局的摊子,好单位,投个简历过去,招聘人看了看,道:“中文系的,好,收下,到时候要参加公务员考试的。”下一个后生的却被退了:“对不起,你是学税务的,专业不对口,我们税务部门不要。”把一行人笑死。
    再转身,看见个“人防单位”。
    “请问,防的什么?”
     “防空。”
     柳相公算个军事爱好者,其实所有的男人都是军事爱好者,不过觉得这个防空和我的专业有么子关系呢?当真开火了,我也晓得往流行前线地下城跑。我要走,那单位却说:“你中文系的?好,留一张吧,到时候要考公务员。”
    原来这公务员还有挖洞的?
    也好,留一张。
    第二次转身,听着一场对话:“啊,什么湘潭大学?是个新办的大学吧?最近几年才办的吧?民办的吧?”
    “搞清楚没有?这是伟人办的大学,是国家重点院校,入了211工程的。”
     “哎,没听讲过,不好意思啦,简历请拿走吧。”
    我看着那个通红着脸的家乡学妹,很悲愤地拿起简历,在此处枝头站不稳,走向另一处枝头。
    这一出还刚刚下来,那边又是一出。招聘单位问一个大熊似的男生:“识讲广东话吗?”
    那身长8尺的汉子挥舞着拳头:“今天这个问题已经是第5次问我了,我告诉你,我是中国人,我讲中国普通话,我讲国语,我不讲你们这种烂广东话。”一手夺了简历,走开。
    摊档多了,给人一种安身之处不算少的错觉,咯里扔一份,那里扔一份,转眼手里只有两份了,慌张起来。
  
  正在为难间,恩妹及时出现了,她手头的简历不多了,见我惶急的样子,便道:“少了?早说了,要多印些,你要把自己看成很抢手的角色。”
  说罢拉着我去复印。
  有需求便有市场,中山大学体育场早早有复印打印处在等着我们,学子们一个个挨着等着,那复印机孜孜一下,光闪一下,就似乎听到纸质钞票被烧掉时的声音,不晓得是么子情状的声音,但晓得是心痛的声音。看来天下冒划算的不只我柳黎亭一个。
  上得前去,问那个学生哥模样的后生子,复印价格如何?那后生的回答简直如一声焦雷:“师兄,一元钱一张。”我努发冲冠,不,我头上冒带帽子,当真是怒发冲天:“你们中山大学是打劫的吗?一元钱一张?亏你们讲得出口,咯么大一个学堂,仗着开高校毕业生招聘会就明明地打劫,对得起‘中山’这块牌子吗,我看干脆叫‘中山狼’大学算了,哎,自陈寅恪死后,中山大学便死了,这个钱懒的给你们赚。”我腋下夹着简历要走,那学生哥冷言冷语:“师兄,随便你啦,要印的也不是你一个。”我回头就呸他:“把你们校长叫过来,叫他停办这个学堂算了,娘的麻屁,10个大学11个打劫的。每年打劫老子7500块钱。”恩妹死力扯住我:“印就印,别争闲气,工作大过天。”我赌气:“要印你去印,找了单位,你去我不去。”恩妹忍着,当真拿着我的简历去复印,一块钱一张地复印。
  不是很慢的时间,居然又印了5份,恩妹也不自己去投挡,蹲下身,捋起衬衣袖子,将袖口上的长花边带子卷起来,将散乱的材料平铺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排列,整出一份一份再装订。
  我心痛死了,心痛那一张一张一块钱的钞票,印出来100张,相当于白云山上33碗山水豆腐花,还剩得一块钱可以买串烤肉,同时又心痛恩妹那辛劳憔悴的背影。
  她可能有点贫血,久蹲不得,有时候要用瘦弱的手臂撑着草地,好像刚出生的小鹿,从娘胎里出来站立不稳,瘦瘦的四肢死力支撑,还甩甩头,再整理。周边的人都自然绕开一个圈子,避开满地那白花花的资料。
  我上前,一起整理,我怕她会哭,她却笑:“我来整理,你手脚粗糙,整理不好,而且是我设计的,我心里有底,你要是整理错了,前后页颠倒,招人单位笑话你的。”然后,将整理好的几份先给我,推我:“你去,你去,那边有个侨办,正召人。”我到侨办那边,长长的队伍候着,挤成一堆,久久不散,好似侨办就是海关那般好的单位一般,吸着人不走。我观察了一下形势,很快揣摩出来:不是侨办好,是侨办的人办事太细心。那几个老朽带着老花镜一份一份地看简历,不是一页一页地看,也不是一行一行地看,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几个字就看一下人。这么个举动害得人人都以为这家单位看中了自己,害得人人都兵马俑似的在那里久等。稍稍一问,全是中文历史哲学专业的,阿弥陀佛,咯些专业害人不浅。
  那些伢子妹子熬得热汗滴滴,腿肚子发软,我想起么子,掏出恩妹做的牛肉丸子,嘎吱嘎吱啃起来,喷香的嗒,好似孙猴子吃着太上老君的仙丹。左右前后的伢子妹子都看我吃仙丹,看我腮帮子鼓动,个个垂涎。
  仙女贻我仙丹兮,食之丹田滚烫壮志昂扬。
  侨办前头熬了十分钟,我决定不等了,一个这么磨人的单位,估计进去了页冒有好下场的。转身走,恩妹将剩余的两份给我,草草投完,已是下午三点。
  浑身乏力,脚步散而飘,正要出场。
  却见前方一个黑西装中等个子的男子,中分头,长长的脸,猪胆鼻子,正夹着黑皮包,捧着简历,眯缝着两个眼珠,左看又看,寻得一家枝头,那枝头不收留他,他闪闪翅膀嘎地一声飞向另一处高枝。连番飞了几处,总算投出去了。
  那脸有点像金城武,哎,金城武都红透了,他还是那幅鬼样子。
  “朱尚欢。”我大叫。
  他还是低头,眯眼。
  “朱相公啊,尚欢公子啊。”我放大分贝。
  他犹自低头走,好似在地上寻钱。
   “计生主任啊。”我想起他的外号。
  “哎————”他应了,眼珠子撑开,似电脑摁中密码一般,眼前一闪看见我了。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87章
    见着朱尚欢,见着亲兄弟一般,泪珠子都要滚出来。朱尚欢见着我亦如此。两个在招聘会上拥抱,紧紧拥抱。
    “柳相公啊,想不到在咯里见着你呢,做梦一样,几多年冒看见你了,想死我了,我个亲老乡我个亲哥哥呢。”
    “计生主任啊,我也是呢,你做么子去了,也不给我老柳来个电话?”
    “你也不留个号码与我,我有何办法联系你呢?”
    “你写封信给侨大中文系啊。”
    “我要打牌,哪里有时间给你写信呢。”
     “哎,也不留个QQ,我们哥俩网上头扯扯也好啦。”
     “丧良心,我滴哥们两个98年考场上分手时,也不晓得么子叫网络呢。”
     两个老师专生哭一阵笑一阵,出得球场,恩妹跟在后头,看着我们两个的表情,也晓得是么子回事,对着朱尚欢礼貌地笑笑。
     朱尚欢见着老哥们,心情好,嘴巴子就收不住,读了快三年研究生了也收不住,唇齿间冒有扇门拦着,那话讲要出来就出来:“啊呀,柳相公啦,你兑了个堂客啊,啊呀,我想起来了,我在中南工大读书的时候,就听得讲你兑了老周的妹妹做堂客,咦,听得讲那妹子胖,做么子今日咯样子瘦?是不是跟着你冒有吃呢?”
    听得此言,我勃然色变:“喂,猪脑壳啊,你闭着个嘴巴不讲话就会死人吗?”
    恩妹与我一场,耳濡目染,两峰话的听力恐怕是到了准四级的水平,结了婚就更难讲了嗒。
    朱尚欢领会得意思,红了面,细声道:“晓得了,晓得了,你又调了对象了。”
    恩妹皱个眉头,对我示意,那眼珠子滴溜溜,好像在说:“柳相公,莫讲脏话,恩妹不喜欢听。”
    “计生主任,你何时来的?住哪里去?”
    “我昨日来的,住的旅馆,80块钱一个夜工,只租了一夜,现今自然是往你那里去的。”
     三人出了中山大学,上车往侨大去。两个在车上拍肩膀,大声说笑,恩妹坐在一边,只是微笑。
    到了南京苑,恩妹先回自己宿舍,我们正要上楼,有人喊:“柳大编辑啊,你要去穗城日报做总编了呢,请客啊请客啊。”
    我脑壳里嗡嗡地响,我偷偷摸摸去穗城日报投简历的事,哪个又晓得了?
    看一楼院子里对大门那一面墙上一张红纸布告,上头写着“下面若干人等某月某日几时去穗城日报面试。”新闻系十来个名字,中文系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大名便是“柳黎亭”。是不是我这个柳黎亭?当然就是我这个柳黎亭,天下只有一个柳黎亭,哪来第二个柳黎亭?何况那前头还写着“侨南大学文学院98级唐宋文学硕士”。
    这是柳相公平生第一个面试通知吧?不对不对,当年湘中师专也发过面试通知与我,在两峰县大礼堂面试的,那只要不是傻瓜哑巴反革命都可以过关,如今的面试却是差额性质的,一条性命就捏在他们手里,叫人多少有些忐忑。
    不过最让人舒心的一点是:实习这一关可以不用去闯了。在南国城市报实习过一回,我就不想实习第二回了。我柳相公30岁的人了,还要我去实习,么子世道?
    到得宿舍,见恩妹不在边上,朱尚欢个嘴巴便如同庵堂里的和尚道士打信卦一般,从侏罗纪公园扯到未来水世界。
    先是讲我堂客:“喂,柳相公啊,你兑的么子堂客呢?听得讲先兑了那个么子花楼乡的赵家妹子,被别个耍了一盘,后头又追求李巧梅那个老姐姐。”
    “喂!你乱讲么子,李巧梅是我姐姐。”
    “我不乱讲的,那年夜里,有人看见你们两个在大街上抱着呢,李巧梅还穿个大红袄子的。”
    我气鼓鼓地:“两峰那地方的人冒么子特点,就是闲,闲得无聊就乱编乱扯,莫讲莫讲。”心里头发虚起来,忽然觉得这个事情是不是影响了人家的婚姻,闹得离婚了?
    “后头呢,听得讲你跟周某某的妹妹扯上了,双方还订了婚的,做么子一转身你搞了个清瘦八瘦的妹子,那块面就巴掌大,皮肤也有点皱起皱起的妹子,嘿嘿,哪一样逗你喜欢呢,我看就不比叶胜辉妹子强,叶胜辉那身板多健康啊,那面上的水色多好呀。”
    “你难道不觉得我堂客超尘脱俗,长得孟庭苇一般嘛?”
    “你书读多了,把个人读蠢了,孟庭苇好看吗,不过人家晓得唱歌,有人包装,面格子细,身材也细,化点妆,镜头里头放大一点,便显得花一般地好看。可惜你堂客不是明星,不可能天天放在镜头里看,你想她哪一头呢?就那么一爪爪大的人,柳家伢子,想她屋里有钱啊?”
    “娘块麻匹,你不懂得欣赏,你三年研究生屁眼里读进去的吗?人家是厦门的,大城市的,比起两峰那些个地方的妹子大气,贤惠,两峰的妹子,一个个盯着个钱,乌眼鸡似的,还是大城市的有修养,我就要讨大城市的做堂客。计生主任,你呢?你咯些年如何?”
    听到讲他自己了,他两个脚从皮鞋里挣脱出来,鞋带也不松,鞋子直接撂到屋子中央,恰似开了两个酱坛子,那个气味啊,让我三年不想吃酱豆子。然后往我床上打个盘坐,长叹一口气:“我做了么子呢?老同学啊,我又打了几年牌,在长沙城里打了两年半牌,剩下咯半年估计也是打牌给研究生生涯送终,真是无解呢。平素在乡里教书,打牌总是赢的,8000块钱集资款几个夜工就凑陇来了。一读研究生便变蠢了,老是输,输得回去的车费都冒得。看看要毕业,毕业论文还冒写起,工作冒得着落,心里头慌,越慌就越要打牌,哎,读的么子背时研究生,又冒有分配,想着还不如在乡里教书自在,反正冒前途就不要担心前途,教的书又是滚瓜烂熟的把戏,课都不要备,钱不多,每个月都有发,乡里呢,可以种个菜,冒菜吃了,到土里头去扯,几多自在,发神经了,偏生去考研究生,擒罪受。现今还要为个饭碗发愁,屋里的人其实混得比我们好,你看明泉,就是市委团工委书记了。”
     “你打牌输钱就有意思?”我正色道:“冒得分配确实不太习惯,心里头慌,我有时候心里想,现今在广州,在学堂里,还有个寝室,还有张床,要是找不到工作,新生入校了,我怕是要到大街上困去,紧张呢,只是不敢跟爷娘讲,怕爷娘担心。原先想着自己是个大才子,遍天下都要的,现今觉得自己贱得像根草,简历投出去基本上是耗费纸张,给人家的废纸篓增加负担。不过,话讲回来,还是比原先在乡里教书好些,起码有个新起点,新机会。”
    “好个卵。”朱尚欢指着我的鼻头笑:“你心里头不服输而已,过去几多好,工作有分配,你还要贱,跑到教委去吵架,嫌人家不给你好单位,现今呢,师专回去的冒人理你,直接提个网袋上广东来打工,好个卵,我又读个背时专业,么子科技教育,冒得用人单位看得懂,还不如这个证书。”说罢,从牛仔袋里扯出个证书给我看,却是个律师资格证。
    “朱相公,看来你还是用了心的嘛,我咯几年么子证书都冒有。”
    “你嘴巴子会讲,做么子不去考律师?”
    “我也曾经咯样想过,后来才晓得律师咯一行不光是嘴巴晓得讲就要得的,黑的白的都要混,我冒那个闲心去混,还是老实搞自己的中文专业。”
    两个当年斗志昂扬,如今研究生要毕业了,就业的火候一试,青青嫩嫩的两个就咯样子蔫了。
    “那你打算何往?”我问。
    “广州咯边怕是擒不到工作了,学刘邦刘备,去西南,有朋友在那边开律师事务所,做律师去。”
    “那你的专业是空读了。”
    “找得到工作便是冒空读,柳相公你莫迂了。”
    “我总是有个想法,读中文的应该有出息的,过去的宰相都是读文史的,能安邦定国,做么子现今读中文的不行了,我不信这个邪门,我要试试。”
    “柳家伢子,你其志可嘉,你慢慢试试,怕是试到80岁也是冒得个答案。中文系就是咯样的冒出息,过去还是个万金贴,各个单位都要得的,各个单位都要不得的,现今这个万金贴转到经济学了,经济学看样子也要完蛋了,哈哈。”
    朱尚欢笑,似乎经济学与他有八辈子仇一般。
     “哎,你去西南,原先西南财大毕业的郑文涛你认得不?他去哪里了?”
    “做么子不认得?也是芳棠中学的老师,耍妹子的高手,现今托惠州朱驰的关系进了银行,讨的堂客是两峰的,也不见得漂亮。”
    “我跟朱驰算亲戚呢。”
    “那你快去找他啊,有关系不去找,你迂呢,你当年在师专受的教训还少吗?”
     “老子不想去找他,口气冷冰冰的,有么子意思?老子就不信?凭自己的本事找不到工作?”
    正讲着,电话响了,是姑妈打来的:“黎亭宝啊,要你找朱驰哥哥,你找了吗?”
    “找了。”
    “他怎样讲的。”
    “他态度蛮冷,我不想去找。”
     “人家是领导,态度当然严肃些,你这个都忍不得吗?你快生寄材料去啊,搞些土特产去见他,快滴做呢,急死我了,你就是迂,就是个书夫子,吃的亏还少吗?”
    我气涌上来,不好气地讲:“我不去,我就是不去,他在银行当他的官,我在广州找我的工作,么子关系都不扯,你看你的侄佬一样地擒到工作。”
    “不讲了,不跟你讲了,姑妈不讲了。”姑妈有些失望,挂电话。
    当晚,我和朱尚欢挤一个床,两个都翻来翻去,两个都困不落觉。
    觉得比当年师专毕业紧张多了。
    
    第二天大早,恩妹来电话:“好消息你也不告诉我,穗城日报通知你面试了,我到处打听,听说穗城日报轻易不通知人面试的,一旦通知,就等于是录取了,你呀,少和你那个面色恍惚无神的同学聊,好好做准备是正经。”
    我不耐烦起来:“连个三年没见面的哥们扯一扯都不行吗?人总要有点人情味吧。”
    那边不做声。
    我忽然觉得这样对恩妹太残忍,恋人复合如同复婚一般,上天既然珍惜我们两个的缘分,我们自己也要惜福些,方才对得起老天的用意。
    我心里软下来,口头也软下来:“对不起啊,我心里急了些。”
    “我知道,你头发都白了几根,好好准备,今天大早我又去你们南京苑下面看,看着你的名字写在红纸上,看一回欢喜一回。”
    恩妹柔柔地讲着,揉得我的心好痛。
    我内疚得不行,恩妹挂了电话,我还在内省着,然后才醒起:也不曾去问问人家找工作的状况如何。
    和朱尚欢吃过早饭,他跑他的路去了,我正划算着下一步,又来个电话,却是《珠江质量》社的,通知我两天后上午九点在质检局面试笔试。恰好是穗城日报面试的那一天,日报的时间是在下午三点,同天而不同时,天助我也。
    这是第二家了。
    看来柳相公还是有人要的。
    赶忙地告诉恩妹,恩妹笑得开了花:“好呀,好呀,你也要去,多个地方是狡兔的战略。”
    “又不是质监局的公务员,只是里头一个杂志,讲撤了就撤了。”
    “毕竟是有个好依托的,哪次的撤并不是换一个头面,不叫珠江质量了,就叫广东质量,不叫广东质量了,就叫南方质量,你在里头文章写得好,有名气了,质检系统也要给你个好位置的呢。”恩妹比我乐观多了。
    我也跟着乐观起来。
    那一段时间,恩妹喜我亦喜,恩妹愁我亦愁,不过,好个恩妹,她总是喜,让我总是跟着喜。
    我问她:“你的工作如何了。”
    她水莲花一般摆摆手,抿着嘴唇:“不着急,慢慢的。”
    
    
    且说面试那日到了,柳相公梳洗好,穿戴好,带着恩妹的情义,昂然出发。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88章之上
  即使到了投出去几十分简历都只有两份回应的境地,我对就业的信心都还冒到谷底,还是像一根羽毛,在跌落的过程中飘呀飘,翱翔啊翱翔。
  我像一根羽毛一般飘呀飘,飘到了质监局大楼,心里想着这种荒郊野外的小杂志,能有几个人来应试?
  到得那里,我这根羽毛却变成个大石头,嘭地一下,有垂直落地的感觉。
  办公室外头的小厅里,拥挤着一群学生哥学生妹,目测一下,不下于三十个;再目测一番,一个个老皱皱的,肯定都是研究生。厅里头太细,三十多个黔首攀的攀沙发,坐的坐茶几,靠的靠墙壁,如同一群觅食的猴子,蹲的蹲树上,厝的厝石头上。呆在学堂里时龙一般,放出来猴一般。
  我也挤在里头,找个机会攀谈。
  谈得心里凉凉的。
  有武大的,有中大的,有华中工大的…………问了十来个,我不问了,我怕问了,如果问下去再问到北大清华的,会严重影响我中学时代对名校形成的良好观感。所以自动止损,誓死维护名校的形象。
  办公室外头一个白发老者,比我爷似乎大些,不标准的中山装,袖子上套着蓝色的袖套,看着我们舒心的笑,一下子看见咯多名校的高学历学子,真是大饱眼福。
  厅里叽叽喳喳的半个小时,那办公室门开了,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文人,半白的发,瘦削的身,皱皱的衣,热气腾腾的茶。
  审视我一番,守门的慌忙介绍:“这是我们珠江质量的王总,大家考试前开个短会。”
  短会就在厅里开。王总蛮和气蛮礼貌:“真是对不起,我们只招一人,却辛苦大家来这么多,辛苦各位了。”
  众人气色暗淡,无人笑。
  他深饮一口茶,交底:“先讲清楚了,我们这个单位不是什么好单位好去处,珠江质量是质监局内部一个刊物,比不得广州几大报业,例如穗城日报,年广告收入就十几个亿,南国城市报也是十个亿左右,广告收入发行量我们都不跟他们比。不过呢,工作这个事情啊,讲究的是个自在,肉放在饭下面吃也挺舒服的,不是吗?质监局是棵大树,有阴凉,有果子,起码管辖的这些个企业都要订,你看看,我们的杂志也是有广告的。”说罢,那说们老者开始发杂志,人手一册。
  莫不是来推行杂志的?我疑,众人也疑。
  翻开看看,居然有净水器和女性内衣广告,居然有副刊有美女图。俨然综合性杂志。
  至于领导的报告,就高高地供在前面几页,后面全都和平演变成闲情娱乐和体育了。
  要不要我们每人买几本再准考试呢?
  正在疑惑间,王总讲到正题了:“我们杂志是聘用性质的,工资呢,和全国统一,几本工资300.”
  听得众人唏嘘,有人要走。
  “但是————”他来了个胜利大转折:“我们实行浮动工资制,以奖金为主,稿子发得多,经常有月入过万的,一般平均下来,每月也有个四五千左右,大家胃口不大的话,可以在这里呆着,也清闲,比大报舒服,我就是从穗城日报过来的,那里头压力大,哪里比得这里舒服?”
  仔仔细细介绍一番,然后言归正传:“既然大家来这么多,又只招一个,为了省时间,面试就算了,是英雄是好汉,拿起笔杆子试试看,大家现场作文,限定两个小时。”
  老者又带着我们进了一间敞开式办公室,一人一桌,一桌一笔,一笔一纸,如同贡院一般。
  我坐下来,摊开那皱巴巴的纸,扒开钢笔盖,好似回到中学时代一般,习惯性地在桌子上划一划,画条小鱼,此地一游,兹作纪念。
  老者发资料,翻开一看,讲的是三一五。
  柳相公看着材料,神情恍恍惚惚,好似回到12年前的高中时代,一中的语文老师王老师要测验同学们写作文的速度,叫了一帮人当场写作文,我最快,淅沥刷拉夏天的太阳雨一般倾斜一注,四十分钟写完1500字的作文,然后收笔拍手,笑傲群氓。王老师受到我这个个案的鼓舞,他也不去掉最高分,也不去掉最低分,仓促决定作文课只给一节课的时间,因为柳相公做得到,你们也应该做得到。结果弄得民怨沸腾,朝野耸动,于是乎群起而攻之,有人居然要放手打我,柳相公不得不调动社会资源,请得大哥彭小飞出面打得几个狼哭鬼嚎才收场。
  如今又是轮回,对手不是那帮一中小混混,个个是名校精英。哪里敢疏忽?
  今天这个头卷肯定是我交的了。
  将所有的信息处理压缩在5分钟内完成,立意,角度,笔法,文脉,卡擦卡擦全处理完毕,整理出一套模式。立意学韩愈,角度取庄子,笔法师孟子,文脉宗柳子厚,人间大炮,一级准备,发射————
  柳相公进入无敌状态,哒哒哒哒哒一路狂奔。
  整个文从初中时代看到的一篇报道入手:一在美华人留学生某夕骑单车,陷入一无盖之井,擦伤,不以为意,还屋,邻居问起,以情告之,邻居曰:你发了。遂告某施工单位不作为。得八万美金赔偿。呜呼,以此法治,焉得有劣质国货乎?
  无非是个乱世用重典的意思,从人权法案,资治通鉴到麦当娜,克林顿,那些个先贤豪杰,街头翁妪,都给我们挪到两千字篇幅的小尺幅里头来了。
  看看那帮同仁,还在慢慢想。
  哎,平时只晓得读教科书,脑壳里信息量少,当然咬笔头了。
  杀完一通,两千字滚烫出炉,我收枪勒马,看看时间,与交卷时间还差30分钟,我匆匆再看校对一次,写好姓名地址,交到老者手里,走也。
  走到门口,又回头曰:“请你们记住,我是第一个交卷的。”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88章之下
  从质监局出来,觉得余勇可贾,丹田里元气滚动,还想捉个对手杀一杀,对手就是当日下午的穗城日报面试,最神勇的功夫要用到这个上面。想着这个,便不打算回学校,今日里状态不错,满丹田的元气从未聚集得如此圆满如此蓬勃,要是坐个公交车,咕咚咕咚往学堂里去一下,然后咕咚咕咚从学校又去穗城日报社,那元气就咕咚咕咚地冒有了。在广州厝了咯么久,发现坐公交车是最消耗元气的,公交车坐的久了,那眼神都是枯井一般,人如落叶一般。这个险冒不得,我决定就地修整,然后直接去穗城日报。
  当下老老实实打个电话与恩妹讲自己这个想法,汇报了上午的进展,恩妹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同意了,挂电话的时候说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冒意思,我问她是不是一直孤孤单单,她忽然敏感地反问我,难道上次分手的时候,我不是孤孤单单吗?我想起周馨,吓得半死,马上说自己那一段时间一直孤孤单单。挂了电话,忽然觉得周馨是最危险的女人。
  我寻着一家干净的西餐厅,点了不辣不咸的套餐,怕吃辣的,怕上了虚火口臭,带着口臭去面试,最终要臭着回来的。吃完饭,又寻家网吧,交了几块钱进去寻个位置,网吧里黑咕隆咚,又热乎乎的,像张温暖的大床,我趴上去就困眼闭,一困就是两个小时。
  哪个讲广州的治安不好?我柳相公在网吧一困两个小时,半个硬币都冒丢失。
  醒来已经是一点半,整理衣裳,精神抖擞,要回身份证,还讨回两块钱,搭上公车去穗城日报。为了保养精气,逢着两个老人硬是冒让座,心里嘀咕着: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一个小时,到得民生路。
  又好像走进老电影《羊城暗哨》,或者《72家房客》,《上海滩》,老的树,旧的楼,灰的街,暗的街道,作么子会如此?抬头看,晓得了:一条高架桥把个风水给破坏了,把天给遮了,把心情给埋了。
  下车走到对面,走到门口,发现同校的学子们也在门口候着,男的西装革履像卖保险的,女的浓妆淡抹像做公关的。
  这地方不是叫南瓜园吗?我念叨了几句:南瓜开门,南瓜开门,向我柳黎亭打开大门。
  俄时,那旁边的玻璃门开了,但觉得里头极其狭窄,巴掌大一块地坪,右面脚板大一块草坪,几辆卡车装着滚筒往中间一摆,真的是“极狭,才通人。”战战兢兢走着,生怕那大家伙一个转身,把自己填了轮子。
  一栋不起眼的玻璃大厦,看不见里面的内容。
  和南国城市报相比,这里更有一种机关的味道。
  我还是喜欢自己吃饭的地方有点机关的味道。
  当年在花田教书的时候想死了要进机关。
  电梯载着一帮卖保险的伢子一帮搞公关的妹子到得四楼,夥咦,里头亮堂堂的,冰也似的地面,火也似的氛围,那玻璃墙晶晶亮,照得我的眼珠子闪闪亮。一群人被引导穿过电梯前面一条长走廊,然后右转又是一条长走廊,一排红木似的门,粗看是红木,细看是涂了红膝的木。到得第5间,坐下来,开始等着叫名字。
  坐倒沙发上,就开始觉得口臭。
  于是喝茶,可是等茶水的味道一过,那口臭又涌现上来。
  水又不敢喝多了,总不至于说:“主考官,对不住,我去寻个洗手间再来。”
  一个词语概括:紧张!
  正紧张间,手机屏幕上浮上一个词组,恰如其分地在我的情绪前头加上“不要”。
  知我者,恩妹也。
  我回一个短信:尽量。
  好了,恩妹的短信一来,我就不口臭了。
  也不喝茶了,敲起二郎腿,四下里看,看前头几个面试出来的,有神色飞扬的,有嘴唇苍白的,有眼珠发红的,有眉毛轻挑的。
  神色各异,看见得意的,我心里紧一下,逢着不得意的,我心里松一下。
  松紧之间,轮到我了。
  又清理领带,背好背包,抹一抹头发,捏好一本书,快步出去。
  走慢了我怕支撑不住跌到。
  折回来第3间,引导者开门,我进去。
  屋里头宽敞,对面窗帘扯开,冬日照射进来,我眼前晃了一下。左面墙壁一大堆书,中间一张方形办公桌,右侧坐一中年男子,勾着个脑壳。面对书柜。
  我点头问候,那男子不抬头,不响应。
  他对面一空沙发,自然是我坐的。
  我走将过去,坐下,书放在膝盖上,手放在书上,眼睛放哪里呢?
  放在对面那人的一丛乱发上。
  坐了一分钟,那人抬头。
  哪里是个人?分明是猛虎!用两峰话来讲,是条老虫。虽然冒有吊睛白额,冒有钢牙铁须,冒有斑斓花纹,也冒有厉爪长尾,那虎的气势却写在他鼓鼓的眼珠里,那高高的额头上。
  这人四十来岁,头发刚硬而杂乱,眼珠子大而鼓,阔下巴,虽然胡须刮得干净,但如果长出来的话,一定是虬须。但这又不是一个蛮汉,眉目间有些儒雅的味道,只是这儒雅和刚猛掺合着,有些震慑人。
  他衣着随便,T恤,里头胡乱一个羊毛衫。裤子,就不晓得了,君子不看裤带以下。
  我好似游山的人猛然遇见一头猛虎,有些害怕。
  他眯着眼睛,瞅我如同透明,懒洋洋问一句:“你说,你说,你有什么特长,可跑新闻?”
  柳相公本想讲自己满腹经纶,一腔热血,八斗高才,看得这个架势却畏缩了,出口就把自己形容得如同体力民工:“我特能聊天,我特能侃。”
  “请举例。”他不看我,只是看柜子上的书。
  “我在南国城市报实习的时候,某次采访政协会议,一次科技工作会议,此次会议杂乱无章,也无通讯员稿件,我就混到会议里头和会议代表聊,一直聊到散会,在电梯里聊,在饭堂聊,终于在南国日报头版发了一篇。”
  “还有呢?”他看着书柜前头的金鱼缸。
  “我能跑,我在广州到处乱跑,哪条路都熟。”
  “嗯,还有呢?”他看地板。
  “精力好,我午睡只要五分钟就好,自从考研的时候我就养成了这个良好习惯。”
  娘的,能扯能跑不困觉,我是么子东西了?猎犬吗?坐骑吗?
  他冷冷一句:“午睡只要五分钟,是不是练了什么功法?小心滴。”
  我慌忙摇头:“体力好,跟练功无任何关系。我练的是新闻基本功,不是那个功。”
  那猛虎脸上有些笑意了,忽然抓起一堆报纸,像是赌场发筹码一般,全部堆到我面前,粗大的手指头敲击着头版,虎虎生气地问:“你看看,各大报纸对春运的报道有何异同?”
  这个早有准备。我马上说:“各大报纸各有异同,不过,我们穗城日报报道最好,最有特色。”
  我们穗城日报,亏我说得出口,这五斗米的份量真是不轻。
  “我最讨厌拍马屁的人,不要以为在我们这里面试就尽说我们的好话,哼!”猛虎忽然发怒,虎目倒竖。
  糟糕,怕是黄池枫师兄的招数不灵?
  忽然想起世说新语里一位长得奇丑的贤妻良母对丈夫的忠告:对精明的暴君不能求饶,一定要以道理折服他。
  我装着胆道:“我这个说法有道理的。”
  “道理何在?”
  “请你看看,大家都报道如何拥挤,如何疏导,工作人员武警如何辛苦,缺漏掉一个细节。我们的报纸在这个细节上显功夫。”我指着穗城日报当日头版一张火车站的图片,说:“就我们穗城日报报道了火车站在广场设立临时厕所这一人性化措施,这是过往没有的,其他报纸瞎眼一般居然不见半个文字,一个厕所,意境全出,我们报纸功夫全现。”
  那猛虎盯着我,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
  我难道又错了?
  忽然,猛虎放声大笑,仰天大笑,笑到半路,变成微笑,一手拍着我的肩膀:“不错,不错,后生不错,有新闻头脑,果然是伟人的老乡啊。”
  我赶紧接上一句:“伟人也是新闻人士嘛。当年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就是最好的新闻调查。”
  他刚刚笑起来,忽然又嘎然而止,好似优秀体操选手高空落地,纹丝不动。
  能将笑嘎然而止不留余音看不见过渡的,绝对是奸雄。
  此公莫非曹孟德转世?曹孟德跑到广州来做报纸了?
  “后生,你别得意,你看看昨天的报纸,我们的头版有什么特色?”他又翻出一叠昨日的报纸。
  感谢恩妹,好个恩妹,每日拿着红圆珠笔帮我研究报纸。
  我的对答比庐山瀑布还要顺畅:“我以为,我们穗城日报既要照顾政府新闻,又要照顾市场做民生新闻,所以头版颇费心思。请看,上头是中央省里市委市政府新闻,用大标题压缩在框框里,下面紧接是广州阿伯浇水淋花的新闻,过去我认为报纸很难面面俱到,自从看了我们的穗城日报,我推翻了我以前的想法。”
  “所言极是,所言极是。”那头头大喜,又拍一下我的肩膀:“后生,你具备一定的新闻素质,何以不去南国报业。”
  我马上长叹:“不是他们不要我,而是我不屑去。”
  “何以不屑,你别拍马屁让我高兴。”
  嘿嘿,口里讲着不喜欢马屁,可我就是要拍。
  “那南国报业气数尽矣。气数尽矣的标致就是待人刻薄,别的不说,我辛辛苦苦在那里头实习个半月,居然得不到半分工资,还要自己垫车马费。一个集团最大的忌讳就是待人刻薄,省得几分小钱,却失掉人心,据我看来,此报气数尽矣。好鸟择良木而栖,所以我来投奔了。”这话太奴颜了,觉得不好意思,又加上一句:“我心志已明,录取与否,全看你们了。”
  有点败笔,良禽说成好鸟。
  “嗯,好鸟择良好木而栖,好鸟,好鸟,是只好鸟。”那头头笑容满面。
  我从这个笑容中似乎看到了某种乐观的结果。
  不过,对南国报业集团的内疚,对导师夫人,对周飞翔,曾平林,欧泳的内疚,久久不能散去。
  他又翻看我的挡案,忽然皱眉:“是自费的呦,是哪门分数不上线吗?”
  我马上悲愤地拍着胸脯:“请听我言,我门门功课都合格,总分也到达分数线,只是后门学不及格,一直到我接到通知书才晓得自己‘被自费’,但是我不气馁,我一面求学,一面自己挣学费,完全不用父母负担,而且还办好了学校的研究生报。”
  “怨恨你的学校吗?”他盯着我。
  我马上低调:“不,我虽然怨恨不公道的录取,但是我很感谢我的学校,我的导师,是他们的培养,才让我荣幸地参加你们的面试。”
  “嗯。”他点点头,似乎在赞许我的厚道。对自己的学校一定要厚道,但对对手绝对不能厚道。
   他再翻看,又道:“嗯,是师范生呦。”
   我马上解释:“是师专生,大专生,大专生算大学生的,不是中师生。”
   “我知道,我知道。”他慈和地说着,讲我的简历晃了晃,忽然又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书?想送给我显示你的才华吗?”
  我马上起身双手捧起给蝴蝶写的书,送将上去:“这是拙作‘馨香的感激’,请指教。”
  他拿了书,稍稍一翻,笑:“拍马屁的书,不过,我收下了。”
  我赶忙又道:“听说您有本理论名著:共产主义5000年,不知道能否给我一本赐教。”
  他摆摆手:“不用,不用,哎,知道你钻研了大量资料才来面试的,到时候书给了你,不知道一年能不能翻上一页。嗯,你是师专生,不是中师生,还好。要是本科就更好了。好,面试结束。”
   三年的洗底,还落得如此被人介意,真悔不该当初高考前夕贪看《楚留香》,跟个本科差一分,秋倌这个冒良心的,害我一辈子,再也不看他的戏了。
   整个面试良好的气氛鼓舞着我,我神色飞扬地出来,大饮几口茶,将台湾电影《八百壮士里》的歌“中国一定强”改成“黎亭一定强”,哼着唱着,雄纠纠气昂昂地出了大门。
  一走到大街上,那灰蒙蒙的人间景象,又将我从云端里扯下来,将灰蒙蒙的云罩到我身上,一下子觉得自己在自我陶醉,面试气氛好,笔试气氛好不等于被录取,第一个交卷不等于卷子做得最好,主考官拍你肩膀兴许是逗你耍一盘呢?
  我心里冒有主张了,一下子觉得自己被录取了,一下子觉得自己被淘汰了。
  当初侨大面试效果那般好,却捞得个自费得悲惨下场;再往前,以为困了赵四美就定了她作堂客的,结果只是给他人做个过渡,帮别人老婆破个处。还往前,94年毕业信心满满地以为可进进修学校,结果在花田耍了三年土坨。
  经得几番风浪后,人便会凡事往悲观里想。
  这样子心情不定,回得学校,倒头便睡。
  第二日早上八点半,宿舍电话响起。接起来就是一句:“柳黎亭同学吗?我是珠江质量杂志社,你是唯一被录取的同学,请近日来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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