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yjc***

(发生在湘中的故事)70后师专毕业生这些年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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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95章 之上
    
     使者是师弟兼老乡孔立生。
     说是来请教学问的,可只是层纸,包着周馨那团火。
     “柳师兄啊,我进校半年多了,当真还不晓得毕业论文在哪一边呢?”
     “你选定一个人的集子,或者一个主题,使劲地打下去,总要打出井来的。”
     “师兄啊,我也在找题目呢,不过不晓得是写唐诗呢,还是写唐小说呢。”
     “师傅做么子,我们就学么子,写么子,省力呢。”
     “师兄啊,你蛮了不起呢,提前半年就把论文理清了,工作也擒到了,我们两峰老乡都以你为榜样呢,好多人仰慕你,比方说我啊,比方说贺志坚啊,比方说周馨啊…………”
     扯到主题了。
     “立生啊,你讲的么子呢?扯到哪里去了,论文以外的我们莫扯,好不好?”
     “师兄啊,跟你讲句老实话,周馨妹子蛮造孽的,半夜三更被那个工程师气了出来,如今感情都冒得着落,一个人天天厝在图书馆看书,哭,发短信,我们作为老乡应该去安慰安慰她,尤其是师兄你,她最仰慕你,最听你的,你好生劝劝她吧,我担心出问题呢。”
     我勃然变色,正襟危坐,曰:“孔立生师弟,我柳黎亭以掌门师兄的身份敬告你,讨论论文的请坐,讨论妹子的出去。”
     孔立生红了脸,嘿嘿地,倒退身出去。
     走到门口,他又嘿嘿笑着进来,低声说:“师兄,你莫怪我嗒,受人所托,我总要来讲几句,请你理解呢。”然后,看看四周,冒其他人,又真诚地说:“师兄啊,我讲掏怀心的话,要是我呢,也选朱恩妹师妹呢,这两个妹子站一起,朱恩妹同学,喔,柳嫂那种气质跟周馨比,简直是星星比萤火虫呢,简直是巧克力比猪食呢,柳师兄,坚定意志哈,帮我们争口气,讨个大城市妹子做堂客。”
     柳相公大喜,忙招手:“莫走,莫走,我们继续讨论一番,讨论学问也好,讨论妹子也好,你真是个好师弟。”
     周馨这个孤家寡人,连个可靠的使者都冒有。
     使者游说不成,周馨亲自上门。
     那是4月5日的黄昏,我跟恩妹去金海马逛一圈回来,冒有短箭骚扰,好不清爽。躺在床上,正幸福着,门前脚步声响,一个身影过去,惊鸿一瞥。
     冒在意。
     那惊鸿却转回来,身子在前头,脑壳在后头,挂在门边,后仰的那种,看里头。
     一个西瓜皮脑壳,染着些黄的,眉目画过。
     不是周馨吗?
     她眼珠子骨溜溜转,搜寻目标,当然是搜寻我。
     我叫声苦也,恨不得此时在洗手间。
     她眼珠子落在我身上,好似炮弹落在我身上。
     她一笑,好似偶尔看见我,哎呦一声:“啊,柳相公啊,好久冒看见你,我去一下隔壁师姐那里,刚好路过呢,顺便看看你在不在里头。”
     天快黑了的缘故吗?尽讲鬼话,你的师姐哪里就住我的隔壁?隔两层楼也算隔壁?
     权且当她是顺便吧,我笑笑:“咯样子啊,向你师姐问好啊。”
     她师姐是头蛤蟆还是头孔雀,我都晓不得,问么子好呢?
     她的身子慢慢后移,最后站在门口,看看走廊,又看看我这里。
     我晓得这是想要我邀请她,我偏不邀请。
     她熬不住了,于是举步,当然有点维艰,怯怯道:“我进来坐下,要得不?”
     我吓得半死,慌忙说:“你师姐不是在隔壁等你吗?怕咯里的闲功会耽误你跟你师姐的正事呢。”
     她的脸红如烧,赤如血,结结巴巴:“不,不是的呢,不,不耽误事情的呢,我,我进来坐下吧。”
     都到这样的份上了,我不能太过份了,于是恩准:“你来坐,冒哪个拦你的。”
     她一步重似一步的进来,不敢直面我,只是勾着个脑壳,两手插进红妮子长外衣口袋里,在我对面坐下,一股浓浓的怨妇气息。
     她不会跳过来像侦察兵抓活口那样搂住我吧?
     我稍稍退些,寻找出路。
     对两峰妹子,要心细些,马虎不得。
     四五分钟冒得一句话讲,周馨的气息很重,蛮多的懊悔,蛮多的凄惨,蛮多的哀伤,都在这粗重的呼吸里。
     我绝对不开口,鲁迅先生教导我们:要痛打落水狗。我生性仁慈,这落水狗就不打了,不过呢,至少不会去拉她,站在岸边慢慢欣赏才有风度。
     她终于开口了,客客气气问:“柳相公,现今好吧?”
     “谢谢你挂起我,还一般啦。”
     “羡慕你呢,毕业论文写完了,工作也擒到了,听得讲房子也有着落了,你是两峰人的模范呢,呵呵,你真不错,自己搞清了几万块钱学费,哪个妹子找到你是福气呢。”
     阶级斗争这根弦么子时候都松不得,切记,切记,我正色曰:“谢谢,我跟恩妹一起谢谢你,希望你和大家一起来做客。当然,那是单位暂时给我的房子,算不得有房子了。”本来想讲她跟工程师房子的事,到了嘴巴边,收住了。因为我爷教育过我:凡事做个九九,莫做十足。
     提到恩妹,她受了寒一般,颤一下。
     接下来无话。
     又是十来分钟,我想送客了,又不好意思赶,只好问候一句,作为赶人的前奏:“你现今好吧?”
     问得此句,周馨中弹一般,脸上肌肉抽搐,死死闭着眼珠,咬着牙齿,那泪珠子,就要坠了,只是勇敢地憋着,千斤重也不让它坠下来,此时坠下来只会砸烂她的形象。
     我不敢讲了。
     周馨等到痛苦过了,方才舒眉展目,带着很重的鼻音道:“谢谢你挂起,还好呢,埋起脑壳读书写论文,我要向你学习,提前写完论文,争口气,自己找到如意的工作,自己买房子,自己照顾好自己。”
     听得此话,我大放一心,笑:“好啊,好啊,周家妹子,你蛮不错的,人也长得好,又聪明,一次就考上,还是头名,好,这样就好,我也放心了。”
     “那好,我就不坐了,柳相公,我祝福你和恩妹,好生爱那个神仙似的妹子,两峰的男生们好羡慕你呢,讨个咯样好的妹子。”
     周馨恋恋不舍地起身。
     看她如此,我放心了,也送到她门口。
     看得出,她花了好大劲才憋着眼泪珠子,强颜欢笑地走了,走几步回一下头,又怕我知道她回头,于是只偏半个头。
    我赶紧地进房子,心里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开心,好了,派遣的来使比不得蔺相如,自己亲自来又无非尔尔,一枪不放收场,这下子辽沈战役全盘得胜,残敌一个不剩,游寇不肃自清,自此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江山稳固万代传,柳朱帝国万万春,万万春。
     我一个人笑着,笑得不可抑制,震得南京苑嗡嗡响。
    
    
    平生以来,头回觉得这般痛快。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95章之下
    那时候的感觉就是:人生再无艰难险阻,从此走的是坦途,至多也就几座坡度平缓的丘陵,那不是为了增加人生难度,而只是给单调的地平线增加些曲线而已,一抬脚就跨过去了。如同十九世纪末期的人们所认为的,科学原理已经发展到尽头,从此不再有太多实质性的问题,只是把试验做得精细些,减少误差而已。我和恩妹应该也如此,从此无技术性难题可言,只是把事情做得精细些而已,例如柜子摆哪里适当,春节是该在广州度,还是该在两峰度,或者该在厦门度。小孩无非就是男孩女孩的区别,无非是读这个幼儿园和那个幼儿园的区别,长大后无非是上中大和北大的区别。家庭问题嘛,也无非是坡度平缓的丘陵一般,增加生活的曲线美而已。
    哎,命运从来不按规则出牌,决定世界前途,决定人生前途的,从来不就是我们看得到的,我们看得到,从来不是决定前途的。十九世纪末乐观的人们,又何曾预见到两次世界大战?柳相公和恩妹又何曾预见到公元2001年4月17日午时12点10分的那一幕。
    且说当时天下无事,柳相公与恩妹用餐。
    地点:侨南大学学生第一膳堂,东南角,那个角落怕是有些阴气。
    吃完饭,柳相公不想走,恩妹不想走。
    柳相公无事 ,恩妹亦无事。
    无事便相戏。戏的么子?戏的拍手掌。
    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便是:时天下无事,君与后相戏。
    戏不得,人生不易,江山不易,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做儿女态相戏,要出事的。
    柳相公伸出右手去,手背朝上。
    恩妹一笑:“招打。”反手一掌,拍在柳相公手背上。
    “你也招打。”柳相公一笑,反打过去。
    于是,一场比赛自然而然拉开序幕。
    这是自小晓得的游戏,男女授受不亲,尤其是长大后,不是关系好,不耍这个。柳相公右手手板心向上,伸将出去,恩妹右手手心向下,手背朝上,手指尖沾一沾柳相公的指尖,急速后退,柳相公的手板反过来打,打不着;恩妹笑:“招打。”此番变成恩妹手心朝上,相公手心朝下,试探着朝前伸,指尖刚放到恩妹手指上,恩妹大叫:“着。”反手一打,啪,柳相公吃打,恩妹得意,笑得脸通红,招招手:“再来。”
    噼啪,噼啪,噼噼啪啪——————
    一对深情儿女,反手为云,覆手为雨,你招我打,我招你打。
    膳堂窗户外,垂地的古榕,春阴浓浓,小鸟的鸣叫和手掌的拍打相应和,显得这一角格外清净,温馨。
    柳相公吃打吃得多,一则手笨,一则有意让。
    恩妹手巧,巧如翠鸟,倏忽来,倏忽去,捉不定,摸不准。笑得脸红,眼睛明亮。
    我任她打一阵,再象征性回击一阵。
    两对眼珠子,先前还看着对方的手掌,渐渐地,互相凝视,打得心不在焉。
    此时此刻,天地凝固,万古不易,为的这一刻的真情,万物屏息。
    好好珍惜呀,就这么一刻了!
    当时那棵古榕似乎有些邪门,阴阴的,笼罩着膳堂一角,居然有些冰霜之气,好似若干年前和小四驱车去山区时所看到的那轮冷月,那冷月回来了。
    两人的神思渐渐溶为一体时,有个不和谐的音律出现了。
    模模糊糊,有个女的,走到我们的饭桌前,模模糊糊的,跪下来。
    么子人呢?讨饭的叫花子吗?
    经常有这些怪人,总是说要讨两块钱买个面包,然后说要讨路费回去。起初还有些同情心,久了就麻木。
    我暂且分神去看,不看则已,一看则一声焦雷下来。
    电闪雷鸣中,但见那跪着的不是别个,却是周馨!
    我已经反应过来,浑身摇摇,手掌麻木,连吃恩妹十几掌。
    “你打呀,你打呀,喂。”恩妹还冒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笑,只是催。
    我鼓起眼珠,本来地往后缩。
    当时的心情恰似逍遥津上的孙权,正在高山上挥斥方遒,指点战场,猛然间张辽率领八百奇军,直杀过来,直杀到麾前,孙权捉着短戟,浑身发抖,一步步往高阜上退,惊慌不定,全线崩溃。
    好个周馨,不打狙击战,不打外围战,单刀直入,奇兵突袭,直取我司令部,深得三国张辽用兵之术,不愧是研究生考试第一名。
    一个妹子,在众目睽睽下,在恩妹目前,扑通一下跪下,我能说清楚么子?
    辽沈战役周密部署,抵不得这奇兵突袭!
    恩妹还在奇怪间,我失声叫:“你这是做么子?”
    周馨眼泪涟涟,哭声凄恻:“柳相公啊,你莫抛弃我啊,可怜可怜我,我们吃过订婚饭的呀。”
    柳相公大叫一声,吃箭落马。
    一个太平天下,被搅成乱世战局。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96章
  柳相公大怒,抽剑欲斩周馨,手中无剑,要是有剑,早就斩她千万截,只好扬起巴掌, 睁起虎目,迅雷火风呱咂咂地响,要将她就地正法。猛然一醒,打不得,打不得,一则吃了人家炒的大红冠子公鸡,二则在恩妹面前如此表现有杀人灭口的嫌疑。
  既然杀不得,打不得,我又想怒斥,怒斥她贱人贱皮贱肉贱骨头。猛然又一醒,骂不得贱人,一个贱字,里头文章千万,你何以晓得她贱?只能说明你跟她贱过。
  不打不骂呢,又不得,只能说明你恋爱她,默认她,许可她。
  可见这书不能读多了,考虑的越周详,漏洞就越多。
  千万条主意最后归结到一条:装无辜。
  我惊曰:“喂,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事情要求我?用得了这样大的礼节吗?”
  “柳相公啊,我怎么啦你当然晓得的,我们都快结婚了,去年下半年我爸爸还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打招呼,要我们好好过一辈子,你不记得了吗?看在我爷,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你收了我吧,柳相公,你做好事,你念念旧情啊,你不原谅我,不收留我,我活着有么子味道呢?你不收我,天收我算了,天收我算了。”
  去年下半年?这个时间是最具杀伤力的罪证。
  真希望天收了你!
  周馨就像一头豺狼缠上一头野牛,拖,拽,啃,咬,扭,撕…………
  我大恐,大怒,大囧,摔她:“松手啊,松手啊,周家妹子,你安的么子心,我跟你一不亲,二不旧,你这样子做失格呢,你莫在这里编故事啊…………”
  周馨妹子的脑壳似乎受到挤压,出水了。
  眼眶,鼻孔,嘴巴,汁液四流,泡得她的面浮肿泛黄。
  我挣扎,她进攻。
  这叫打的那一出?原以为打的是辽沈战役,结果打成四平战役!一战败绩,把前面的全赔回去。
  膳堂的人起身看,好似湖南乡间的人在晒谷坪看花鼓戏一般,立的立,坐的坐,看的看,叹的叹,还不时几声喝彩。
  我眼前的一切摇晃着,好像摄影机在极其混乱动荡的空间里运作,影像发生颠倒错乱,膳堂的天花板到了脚下,地板到了头上,窗外的古榕树到了膳堂里,膳堂里的桌凳到了窗外。
  好一阵,镜头才平稳下来。
  这出戏的收视率好高啊,周围全是黑压压的人群,师姐师妹们,从此以花心贼视我。偏偏这个花心贼长得不帅,丑男人花心让人更嫌,帅男人花心让人更爱。只不过,我半点也不花心。
  看旁边,恩妹不见也。
  盟军撤退,拆了浮桥也。
  当年曹孟德阵前与韩遂耳语,马超起疑,回得营中,卸掉韩遂一条胳膊,我此番去恩妹那里,不晓得会不会卸掉我一条胳膊?噫嘻,若是能挽回败局,卸掉一条胳膊也值得。
  不记得当时花了多少时间才脱身出来,我单枪匹马奔赴如如苑,心里头虽讲纷乱如麻,却隐隐也理出个头绪来:这盘乱局的最初起源是我自己。这是一盘超级大超级大的麻将,首先是我抓牌抓错了,绕到后头,放一炮是免不了的。
  周馨也不追我,由着我去,到了这个局面,吃潲长大的都晓得,战局已奠定,岂可浪费一兵一卒?
  到得如如苑二楼,恩妹的宿舍倒是冒有想象的那般肃杀。
  恩妹坐在自己书桌前,换了件米黄色妮子外套,脸色也平静。见我进来,笑容嫣然:“来了,渴了吧,喝水。”
  然后,泰然自若的拿来暖水瓶,拿出那只一直为我备好的杯子,风平浪静地为我倒水。
  恩妹呀,你发作呀,你咒我嗒,你打我嗒,你怨我嗒,你做么子如此客气呢?
  越是平静无波,越是不可测。
  稍稍侧身,怕哪暖水瓶砸过来。
  “柳相公,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今天的事情我没情绪。”她端茶上来,像往常那样地温柔。
  我心惊胆战接了茶,扫视宿舍,只有个脸蛋红扑扑的孟荷眉在那里勾着脑壳看书,抬起眼珠子看见我,然后抽身走,眼珠子瞪得好似面临无尽恐惧深渊一般,一付此处危险,赶紧撤离的模样。
  我撤得了吗?
  等孟荷眉出了宿舍,如今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剩得我和恩妹两个,好似古龙笔下冷冷月光下,两个高手对决一般。
  “恩妹啊,今日的事情,你莫被表象遮盖了啊,你相信我是个老实的人,老老实实将心交予你的人,我慢慢跟你解释啊,你要相信我啊,哎,碰着这么个莫名其妙的癫婆子,你冒事吧?”
  我讲一句,就滴千行冷汗。
  “没事,没事啊,恩妹不是那么样的人。”恩妹拿条凳子,在对面坐下来,
  语气虽柔和,坐姿却是审判员的。
  审判开始。
  “柳相公,你也不要怪罪人家姑娘,她可能是临时冲动,虽然我相信你的老实,不过,我猜得出她跟你还是关系不一般。”
   “一般,绝对一般,很一般,她是我同学我哥们的妹妹,我帮助她考研究生,帮她找资料,帮她找导师,完全是道义上的责任,如此而已,一般,绝对一般,很一般,跟她不是蛮熟。”
  “原来这样,也没什么的。”恩妹用手指抚弄自己的刘海,保持温馨的微笑:“你和她从小认识,是吧?”
  “算是认识吧,但冒注意过她。”
  “有没有注意过她也没所谓,其实,在外人的眼睛里看来你们还是满般配的,一个小镇上长大,又同是师专毕业,她哥哥是你同学,满般配的,外人要是这般想,我也理解。”
  “可是我对她冒感觉啊。她也看不起我这个学文科的,她找了个学建筑的,那个工程师不要她了,她想抓气泡泡,看见我老实,于是抓我,我冤枉呢。”
  恩妹居然还笑得出来,俯身看着我,那眼神明镜一般,容不得我放烟雾弹,问:“你是不是确实给过她一些幻想空间?我相信我的柳相公是个有魅力的男子,你好好跟恩妹讲,恩妹不介意,自恩妹跟你分手,你肯定有过些无奈的举动,恩妹理解,恩妹要是不理解你,哪个理解你呢,我们需要坦荡沟通,是吧?”
  宽大政策出来了。
  再不坦白,把问题留到后头,只会越来越纷乱难缠。
  今日干脆招了。
  我于是招供:“对不起,恩妹,你妈妈那么个态度,你又亲口在电话里说分手,我一时犯了个念头上的闪失,想着自己年纪大了,既然得不到自己喜欢的,这一世就找个堂客过日子算了,冒么子热情了,于是呢,有人做媒,我也应付着去相亲,去吃饭,后头,我觉得对不起心中人,当然,心中人就是你,搞了一阵,又分手。如此而已。”
  “不对吧,是她先甩了你,然后你无依无靠,最后又搭上我,你要老实说,恩妹不喜欢你狡猾。恩妹以后还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不要这样让恩妹伤心。”
  此刻的恩妹最聪明。
  “反正是分开了吧,我要是对她动感情,我不会那么爽快分手的。”
  “哎,我的柳相公,你也真是,不动感情都能跟人家订婚。”
  我讲不得话了,舌头翘起来,冻住,唇齿瑟瑟,千般的辩才只是枉然。
  良久,我曰:“恩妹,你莫怪我呢,当初你那般狠心,我冒得个去处,我有么子办法呢?我从一而终而不得呀。”
  恩妹只是笑,不过听到这里有点笑得失态了,咯咯地响:“这是个不错的理由,不过,你知道吗,柳相公,当初,我们分开的时候,我是怎么过日子的吗?”
  我不敢问,勾着个脑壳,默示着:愿闻其详。
  “你知道吗,恩妹我一天吃的饭要用粒做计算单位,睡的觉累计起来,要用分钟计算,半年下来,我不记得石碑街是什么样子了。”她说着摸着自己的脸:“你再见我时,也不要奇怪我为什么巴掌大的脸了。”
  原来妾心古井水,无丝毫波澜。
  我却波澜迭起,愧煞人也。
  我狡辩一句:“既然你如此,何苦说分手?不给我点等的空间。”
  “你蠢啊,我要你分手你就分手啊。”恩妹含泪笑。
  那笑,带着露珠般的笑,充满着希望的笑。
  “是我蠢,是我蠢,要得不?”
  “要不得——————”
  忽然,恩妹尖叫起来,脸庞拉起三尺长,那带着露珠的笑不见了,希望不见了,一阵霹雳,电闪雷鸣。
  “你这个贱人,贱贼,我怎么就看上你了,你去死都不足可惜,我怨我自己,我不听妈妈的话————”
  此时的恩妹进入无敌状态,浑身变成金刚模样,武学造诣到了独孤的境界,操起么子就捅么子,桌子上一把剪刀,床上一把水果刀,瞬间武装到手,秒杀而来。
  柳相公猝不及防,宿舍空间又小,呼吸间连吃几剪,几刀,虽不及肉,却也痛。
  闻得异动,走廊上一阵奔跑声,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妹子跑过来,大惊,曰:“师兄,恩妹,何以如此?”
  孟荷眉一直在走廊上未走。
  恩妹见着室友,更是添怒,扬起柳眉,一手一刀,扈三娘一般,勒马叱喝:“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姓柳的,你这个贼,下贱的贼,去死。”说罢,驱马挥刀来杀。
  我吓得半死:“恩妹啊,你原谅我啊,你莫计我的过呀,我不是有心做那样的事情,你何苦明言跟我分手呢?”
  我抱着头,经受着雨点般的打击。
  孟荷眉惊惶着,冒着“眉来眼去”的嫌疑,拍马跑到中间劝架。
  恩妹力大,连连赶杀两员战将,那宿舍几张床遭了地震一般动。
  杀了一番,恩妹稍退,一脸毒相,一把剪刀指着我,冷笑:“最见不得你们这些小城镇的人,土气难消,姓柳的,我眼眶里没生眼珠,以为你是个不同的,和我爸爸类似,没想到你就是一个土得冒渣的土坨,我扶不起你,你滚,没教养的小市民,扶不上墙壁的稀牛屎。”
  说罢,又一阵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我本想在求饶的,但此番话一出来,忽然心中一个声音响起:红线到了,红线到了,不可再退让。
  我万念俱灰,恩妹原来如此看我,再和好下去也怕是一辈子这么说我。
  我也不还击,抱头撤出。孟荷眉也跟着撤出。
  到了湖边,已经是安全地带,站着,目眩久之。
  听那50米外的二楼,门窗唏哩哗啦响。
  孟荷眉哆哆嗦嗦,看看我,又看看自己宿舍,半天才道:“柳师兄呀,你莫介意啊,恩妹今天激动了些,等她熄火了你再来。你们不容易,要珍惜呢,做么子吵架呢,生死仇人一般,哎,柳师兄,你也是的,半路上跟别个订婚,我看见你跟那个周师姐去吃饭,我惊得不得了,但不敢跟恩妹讲,中间有段时间,恩妹跟个坐牢的人一般,朝不出,夕不出,坐定在屋子里,面就巴掌大了。”
  我冒得情绪回话,垂头而去。
  走到南京苑前,却逢着蝴蝶,估计晓得此事,惊诧曰:“柳相公,事情何以这样呢?去我那里坐坐,哎呀,你这个混账人,做事不牢靠。”
  我怕回宿舍不好面对哥们,随着蝴蝶到她宿舍。
  蝴蝶给我倒水,递饮料。
  我尚在目眩,伤神。
  恩妹最后的一句话,让个心完全是灶炉里烧过的稻杆灰,对恩妹的情义,只是一点零星火光了。
  这边厢苦恼着,那边周馨却出现了,怯怯地走到蝴蝶宿舍门口。
  我正要发作。
  却见蝴蝶峨眉倒竖,杏眼瞪圆,操起一个鸡毛掸子,走到周馨面前,劈里啪啦一阵暴风般抽打:“姓周的妹子,你骚起块麻匹到处擒男人,擒不到这个擒那个,你帮我们两峰妹子留点面子好不好?你这个贱东西,看得起你,提起来千金重,看不起你,放下你,也就二两,混账东西,失格的蠢货,打死你,锤死你,出洋相,害人精…………”
  蝴蝶的鸡毛掸子恰似赵子龙的银枪,耍得密不透风,一盆水泼不进去。打周馨的面,打周馨的手臂,打周馨的屁股,打周馨的腿脚,周馨全身都是打击点。
  周馨技不如人,只是跳,只是弹,只是哭:“蝴蝶妹子,莫打我呢,我晓得错了,刚好我爷在电话里头咒了我一餐,我生怕找不到男人,姓王的甩了我,我急死了,想找个靠得住的,生怕这一世嫁不出去,我错了呢,我太冲动了呢,莫打我呢,哎呦,痛呢,莫打了啊,我错了呢…………”
  蝴蝶不听,使劲打,打得鸡毛掸子鸡毛乱飞,好像是打得周馨鸡毛乱飞一般。
  我由着她打,我不方便打的,让她来打。
  打完周馨,蝴蝶忽然拿着掸子,走到我面前,怒视着我,杆子对着我颤抖,要动手一般。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97章 之上
  蝴蝶指着我,骂出一番话来:“柳家伢子,你莫怨自己感情行得不顺,问题全在你自己。看见你这样做事,我都帮你吐血,想起来真是呕血,胸膛里挖得两碗血出来呢。你想干干脆脆,清清爽爽谈个恋爱,谈个妹子,你要是本着这个态度,就这么坚持下去,无非是等个一年半年,看这个样子,朱家妹子是个重情的,你们也就成得事了。可惜你这个现世宝,又要担心自己讨不到堂客,肚子里起个龌龊的计较,又去周家妹子屋里谈婚论嫁,见人家的爷娘,吃人家的酒饭,你咯样做,把个爱情放在哪里?把个朱家妹子周家妹子放哪里?你稀里糊涂,混账无耻,又要感情又要保本,半点决死一战的勇气都冒有,你像个湖南伢子吗?要浪漫就做到底,要实际就做到底,你这个土包子,两样都不到底,你咯样子的性格成得了大事吗?幸亏不关我的事,要是关我的事,依得我的脾气,我一梭子子弹扫了你,我千把刀子剐了你,我一锅煮了你,哎,冒用的东西,煮了冒肉吃,熬了冒汤喝。”
  蝴蝶越说越气,照着我身上十几下。
  此刻,那鸡毛掸子如同利剑一般,戳在我身上,戳到我心里。
  柳相公是个服理管的,听得此话,无半句可回,任由她打,任由她骂。
  蝴蝶一边打,一边爆泪珠子:“不争气的动,冒用的东西,一寸用都冒有。”
  周馨在门口抽泣,额头顶着门,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抹眼泪。
  蝴蝶住了手,坐下来喘气,用鸡毛掸子指指我,又指指周馨:“你们这对活宝,当真算是一对,干脆做一对算了,两个心里都不是空爽的。”
  我起身,摇手:“修德,修德,我跟两峰的妹子,从此恩断义绝,我讨不到堂客都要得,两峰的妹子,我一个都不敢碰。”
  周馨眼珠子泡了酒一般,红鼓鼓,眼泪鼻涕四流:“对不起啊,柳黎亭,我帮你去讲讲,今日我是闹着好耍的,我现今去道歉,要得不?”
  “你去,你去个卵,别个握着个刀在那里等你,你一去,更讲不清,算了,算了,我去行一趟,看有点救不?”
  说罢,蝴蝶换衣服,下楼去,走到门口,看见周馨,又一顿暴骂:“周家妹子,你还不走吗?厝到咯里做么子?柳相公连杀你的心都有,你寻死吗?你还不走?你块皮有好厚呢?”
  周馨哭着走了。
  我坐在原地,忐忑等消息。
  心里头,时而高兴,想着或能重聚;时而气恼,想着恩妹最后那番话,伤我的自尊心伤到底,在我内心深处划出一道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的伤痕。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周馨家的,本来懒得接,想着怕是周馨的家长,这礼节失不得,于是接了,果然是周老倌子,一连叠地抱歉,说自家的妹子冒教养,希望我多多海涵,莫见意。我麻木地说冒关系。接着老人家又说这个妹子造孽,在外头冒哪个照顾,个人问题老是受挫折,本来想我照顾照顾的,看来是不行了,真是可惜,都是他家妹子的问题,他会好好教育,我说是应该好好教育,你们好好教育吧,您和你儿子好好教育吧,我不尽这个责任了。周老倌子在电话里又啊啊啊啊啊啊了半天,总是想讲么子又讲不出来,最后说,我们真诚希望你和那个大城市的妹子能和好,有么子需要他们做的,他们尽力做。听到此处,我不忍心了,说声谢谢,毕竟跟你儿子是老同学,以后见面一样好讲话。
  挂掉电话,再等半个小时。
  蝴蝶回来,摇脑壳摆手:“看样子冒戏唱了,柳相公,你好生珍重自己,朱家妹子是我见过的最有个性的妹子,她见着我,客气地泡茶,寒暄,我一开口谈到你,她眼珠里射出杀人的光芒,虽然不发脾气,但是那种肃杀的气氛,我见着都怕,我不敢讲下去了,柳相公,你好自为之啊,你帮我写了文章,帮我写书,我蛮感激的,帮你就帮到咯里为止,我个人判断,怨不得朱家妹子,也怨不得周家妹子,你怨不得别个,怨自己去,不死心的话,你可以再去试试。”
   我又心痛又释然,心痛的是自己最憧憬的恋情破碎了,释然的是,不用担心恩妹拿着小城镇市民的话来数落我一世了。
   我起身,说声谢谢,走出来。
  到门口,回头看,蝴蝶也回头看我,却一笑:“柳相公,以后有空的话,好生写一下自己的故事,不写出来做反面教材,还当真可惜了。哎,你怨朱家妹子不?”
  我苦笑:“我答应你,我一定写,把你也写进去,今日我方才晓得,蝴蝶妹子,你是个女中豪杰,前头那些个男子都不配你的。到时候书出来了,你到哪里我就寄到哪里,到香港寄到香港,到新加坡就寄到新加坡。至于这些个妹子,赵家妹子我恨她一世,朱家妹子,我念她一世,还有个邹家妹子,我敬她一世,你嘛,我研究你一世,至于周家妹子,只能作为一起特殊事件的记忆链接而已。”
  一年后的12月,果然在香港中文大学见到蝴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黯然走出蝴蝶宿舍,却见得周馨还在走廊楼梯间。
  我横目,径自走过。
  周馨跟着下来,我慌忙避开,道:“隔远些,隔远些,你踩过的地方,草都不生。”
  周馨哭着:“对不起啊,今日我想着自己无依无靠,被人家工程师赶出新房子,我想着你是好人,本来想舍死要找你做一世的依靠的,我现今想清了,是我不对,你是个记仇的,希望你莫记我的仇,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
  我目无表情,曰:“放心,碍于你的级别问题,我不恨你。”
  周馨脸色苍白,浑身觳觫。
  觉得自己说得过份,我又脸色缓和些,道:“周家妹子啊,以后我不会跟你打交道了,断交之前我讲几句,你听不?”
  周馨连忙道:“我听,我听。”
  我语重心长:“我也30岁人了,走了咯些年,吃了一些亏,也发现个道理:这个伢子跟妹子呀,还当真要有些感情才能做好夫妻的。现今是个讲现实的社会,男女间讲的是实际,我一度以为呢,这男人女人之间只要客观条件过得去,有冇有感情没所谓,我这么以为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成熟了。其实不是的呢,妹子呀,男女成事还真是要有感情的呢。这个社会越来越冒人情味,人情如纸张张薄,本来就是个悲惨世界了,如果还进一步悲惨,你嫁个男人,我讨个妹子,夫妻之间都冒感情,从社会到家庭都冒感情,你咯一世有么子意义呢?周家妹子,我们误会一场,我不喜欢你,你不稀罕我,本来不应该合在一起的。你莫把我做根救命稻草了,恩妹的事,我也不怪你,两个有了教训,好生改正。好了,好了,从此莫打交道了。”
  周馨越哭越厉害:“柳相公,我当真抱歉呢,我真希望你和恩妹好生在一起。”
  听得这话,刀子戳一般,我掩住耳朵,跑下楼去。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97章之下
  接下来,困不落觉。
  不只为的恩妹,第二次失恋了,有点长进的话,痛苦也要升华,想的更多,想的更远。
  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番话::“最见不得你们这些小城镇的人,土气难消,姓柳的,我眼眶里没生眼珠,以为你是个不同的,和我爸爸类似,没想到你就是一个土得冒渣的土坨,我扶不起你,你滚,没教养的小市民,扶不上墙壁的稀牛屎。”
  这番话,哪怕再过一百年,我每个字,每句话,甚至每句话的语气,韵律,我都能复制出来。
  我柳黎亭好歹也是个男儿郎,不是个情种,晓得这世间还有比男女感情更重要的东西,大丈夫立足世上,要是被她这么句话堵死,我做人还有么子意义?
  这样鼓舞着自己,可是能量耗得太久,又抵不住对恩妹的想念,转念一想:恩妹或者只是一时之气,讲些个恶毒的话,讲不定她也要后悔的。小小一个自尊,犹如一个沙洲,哪里抵得住我对恩妹情义的滔滔江水?
  翻来覆去三个夜工困不得,不想吃饭,早上吃馒头,中午吃馒头,夜里还是吃馒头。
  到周馨事件发生的第四日,打熬不住,下楼,顶着一头乱发,疾走,去如如苑。
  当时是中午,到得如如苑里头,上得二楼,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是恩妹的声音,不是孟荷眉的声音,却是一个老太婆的声音。
  勒马看前方。
  厦门援军已经来了,及时赶到,荷枪实弹,三军威严,据守在恩妹门前。
  从此,如如苑深似海。
  厦门援军也看见我,顿时刀出鞘,抢上膛,万炮拉起,只等一声令下,将我轰成齑粉。
  恩妹的老娘,看着我,那眼神,又不屑,又愤怒,又得意。
  战略机会已全部丧失,不做无谓的牺牲,柳军团全线撤退。
  我返身,下了楼梯,心里想回首,可一股蛮劲把持着我,像是神功护体一般,我硬是不回头,尽管牙齿要咬出血来,还是不回头,不回头地走。
  恩妹,对不起,但我这次失恋要失得有尊严些,宁肯一生心疼,也不要再回头。
  因为我是湖南伢子。
  我祖父是湖南伢子,他战死在抗日疆场了;我爷老倌是湖南伢子,他自小失去父母,无依无靠,却从来是硬骨头,有一回有饭店老板以有吃有穿为诱饵招他做上门女婿,他毅然拒绝;我也是个湖南伢子,我不能在列祖列宗面前做得太难看。
  恩妹,对不起,事到如今我不怪你,只怪我不能抗拒命运。
  回到宿舍,但觉得牙齿颗颗碎裂,手掌心抓出血来,一身打板子一般摇颤,想哭,冒眼泪了。
  接下来呢?难道还是几个夜工不困觉?
  这样子要不得,要有点精神支柱。
  精神支柱在哪里?
  我柳黎亭是个傲人,现实社会中从来冒我的精神支柱,我的偶像不在政治舞台,也不在娱乐舞台,我的偶像,在三国志里头,在二十四史里头,在英雄的传说里头。
  拿起馒头,去了码头,登船,过江,上岛。
  “陆军军官学校“的牌子屹立眼前,大踏步进去。
  我这个方子开得大,我要用黄埔军校治我的失恋。
  到得当初痛哭的地方,宋长官还在那里英姿飒爽呢。
  几个保安见着我,笑:“后生家啊,莫来发癫啊。”
  我微笑:“我找到工作了,我不发癫。”
  然后,他们讲些么子我也不听了,我对着宋长官的镜框,挺胸收腹,先敬一个礼,悄声道:“宋长官,我不是军人,但我爷爷是战死抗日沙场的军人,所以我今日要敬个军礼,希望您给我力量,给我希望。”
  接下来,整整一个下午,我立在宋长官照片前,不动,只是神游。
  宋长官在镜框里,在历史的定格里,这次却不是静态的,看着看着,他眉目生动起来。黄埔军帽下,他的剑眉翘起;他的眸子里闪烁着坚毅,似乎也闪烁着对我这个同县老乡的鼓励;他笔挺的军装,斜跨的皮带,岸然的身姿………………
  很多生动的信息,向我传送,好似几年前祖父托梦,一些能量向我传输。
  相看两不厌,只有宋长官。
  觉得腿脚酸麻的时候,夕照从窗户投射进来,照着他黑白照的军装,好像他刚刚从黑白的历史旧事中走过来,走到彩色的21世纪,走到我的跟前。
  完成一种宗教式的观瞻,我的心似乎走出哀伤,保安提醒我军校快关门了,我就在留言薄上写道:“我见宋公,如见自己;宋公见我,想应如此。历史蹉跎,烽火已熄;三湘子弟,万古不死。湘乡子弟柳黎亭书”
  写了几句话,再目视之,良久,才出校门。
  上得机动船,船头破浪,水花翻滚,真是关云长在单刀会里唱的:这流不尽的英雄血。看江之尽头,夕照如血,挥洒江面,不晓得是几度红了。宋长官又岂止是在笑谈中?
  低头看滔滔江水,我晓得自己该去哪里了。
  出了黄埔军校的第三天,我打了一张去厦门的机票,这是我头一回坐飞机。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98章
  何以去厦门?一则散心,二则凭吊。
  何以解忧?唯有山水。
  何以凭吊?唯有山水。
  何处山水最宜?除了鼓浪屿,还能选哪里?当时的我,做不出第二个选择。我的心,还是牢固地定着的,连凭吊散心的所在,都要选择恩妹生长的所在。
  古人凭吊历史,见碑堕泪,散发自己欲有作为而不得的郁结;我却凭吊爱情,凭吊自己的成长,无碑可供堕泪,散发自己欲有所爱却不能的郁结。反正一条,为抱负为爱情,均不得志。
  接下来,我开始我的凭吊散心之旅。
  上得南航的飞机,我才晓得恩妹骂我土包子真是不错。
  悬在空中,我屁股紧紧的,只担心播音公司的这只大笨鸟,载不动我的许多愁。到得空中,耳膜剧烈疼痛,痛感一直延伸到脑壳,两个耳朵嗡嗡响,看着隔壁座位上的娇嫩嫩的二八女子,居然若无其事吃零食看杂志听音乐,须眉如我,真是羞愧欲死。
  羞愧欲死之余,又是惊恐欲死。
  个把小时后降落,临窗看下头,却是一片汪洋大海,看不到跑道,大笨鸟似乎要水上漂。我抓紧前头的扶手,脸色苍白,总担心大笨鸟的轮子稍稍偏差,不落在跑道上,却落在水面上凌波微步一番。好一会,感觉到大笨鸟是贴着陆地降落,方才松气。
  恩妹,恩妹,你骂我土包了,我领了。
  我是只土麻雀,经不得鲲鹏的大风大浪大起大落。
  带着这股自卑感下飞机,懵懵懂懂出机场,进市区。坐上公车一阵乱转,喘几口气居然转完了,夥咦,还以为厦门是么子大城市,无非尔尔,几个蕞尔小岛而已。哈哈,可见柳相公见闻不广,被个大城市的头衔吓倒了,故而战斗底气不足,而母老虎携此以唬我,此败因之一也。早有个心眼,先过来观察地形了解敌情,想必不会有此败状。
  那自卑感消失了些,也畅快了点。
  往窗外右侧看,猛见一建筑巍然屹立,如个宝塔似的,越往上越尖细,下头是楼房,砖石建筑,到得上头是个阁子,青瓦盖顶,阁子下头有个圆窗户,像是古代战将的护心镜,让人想起西游记里孙猴子变的灌口庙,有些滑稽。
  正思量着是何建筑,猛见得一行大字:“集美中学。”
  我不由得多看几眼,侧耳听,有播放广播体操的声音,想象恩妹当年短发齐耳,身着校服,单单瘦瘦,规规矩矩,伸展肢体,翻仰腰肢做体操的情状,有些清淡的忧伤感和温馨感。当年她做广播体操的时候,还不晓得世上有个柳相公正在花田的乡间教着一帮土孩子,搂着一个赵家妹子,还不晓得她有一段人生轨迹将和这个乡村教师交集;自我这边反过来想亦如此。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梦幻。
  过了那栋宝塔似的建筑,手机忽然响起,是邹华宇的:“你的简历我已经托学生送到深圳商报,那人事处的说你条件蛮好的,帮你说说看,不过他说穗城日报不错,你想呢?”我哈哈笑了:“谢谢,就算能进我也不去深圳了,当初他们拒绝我的简历,我就赌这个气,一定要让简历进入他们的办公室,目的已经达到,足矣足矣。”
  “那你现在在哪里?”
  “我啊,在厦门。”
  “哎呀,去见丈母娘啦,成事了吧?”
  “这个不说,就像我的简历,到过就可以,到过就行,目的已经达到,足矣足矣。”
  哎,这场恋情,就当是向恩妹递了一份简历,她收到,看了,足矣足矣。
  接下来的压轴戏就是登陆鼓浪屿,算是朝圣吧。
  渡船过去,不过十分钟左右,登陆,码头上反反复复播放着“鼓浪屿遥对着台湾岛。”
  想着恩妹不晓得我此刻奇袭鼓浪屿,心里有些得意,加之原先的自卑感消失了,脚步轻快起来,不要导游,绕着岛子走,买了几块绿豆糕,一面吃,一面游。
  岛是秀丽的,海是广阔的,绿豆糕是甜美的,散心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每走一步,总是这么想着:这地方恩妹可能踏过,踩过,香泽犹在,我再踏,再踩,留恋再三。见草木如见着恩妹,盘旋一番,因此走得慢了,看看天色要暗下来,走到中南方向,一个山峰却陡立在眼前。
  说是山峰,却是两块石头,一块横着,一块竖着,二三十层楼高,竖着的那块像是被削去一边的麦芽糖,还有着卖糖人凿子敲削的痕迹。麦芽糖上头,粘着一些个栏杆,还有一根棍子戳着一个球,不晓得是观星象的,还是测风云的。
  峭壁上写着“天风海涛。”
  路人纷纷指点,此处曰:日光岩。
  散心须登高,于是登高上去,也不高,过一个巷子似的山谷,几个盘旋,三五两下到得顶峰。
  一旦登高,那苍茫感忧伤感又随着暮色,随着海涛,汹涌而上。
  整个人,又不轻松起来,有种杜甫“老夫不知何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的感觉。
  原来,一路上的悠闲开心都是假的,只有沉重才是真的,存在的。
  前看厦门,转看大担二担,一弯沧海,万户人家。往下看,层层洋式建筑淹没在暮色中,丛生的怪树,怪石,亦像海浪一般起伏。清冷的月光怯怯地在天边躲着,见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当年在我和小四的车窗外,她冷冷地笑着,如今还是不放过我,我跑到鼓浪屿了,她还在冷冷地笑着,你做么子总是如此这般捉弄我?
  冷月无语,只是冷冷地笑。
  我的心沉重到了极点,于是,敞开胸襟,借着海风海浪,好好涤荡刷洗一番。
  无量天,无量海,无量风,无量浪,无量的忧伤与苍茫,以万倍于当年八二三炮战的威力,铺天盖地而来,它摇动着天宇,摇动着岛屿,一波接一波,像心中的不平,总是不罢休,总是不罢休,一浪接一浪,总是不罢休…………
  原以为开心了,冒想到以苍凉和忧伤做了个总结。
  这个抑郁,怕是一辈子都要承担下去,每到冷月上来的时候都要拿出来晒一晒。
  结束了第一程凭吊散心之旅,坐上飞机返航。
  这一回我不是土包子了,耳朵脑壳不胀,心闲气定,安坐观书。大笨鸟轰隆轰隆起飞,脚下碧波岂止万顷,却也不担心飞机会凌波微步。
  打开杂志漫无目的看。
  滴答,滴答…………
  老大八大一滴滴的水,滴落在书页上。
  莫非这波音造的大鸟也跟我花田中学的宿舍一般漏水?
  我又吓得半死,想着此番要是遇上那事,恐怕要上世界各地新闻头条了。不过,转念一想,恩妹迟早要晓得我在这帮旅客当中的,到时候感我情义,伤心一世,对我的思念绵绵不绝,每每追悔莫及,那也是件好事,嘿嘿。当下竟有点悲壮欢喜的感情。倒希望它出空难了。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抬头看飞机顶,冒漏水嗒!哪里来的水呢?
  分明是眼睛里头滴眼泪,我怕出洋相,慌忙去拭,却是阻不住,总是阴雨绵绵,滴答滴答,如同鼓浪屿周边的无量风,无量浪,一波接一波。
  我觉得失控了,两手捂住眼珠,飞机每升高一千尺,眼泪就多一千滴,先是吞声,后来是出声,最后是大声。
  机舱里的人有几个看着我,空姐也过来问,我答曰:“高空风沙大,进沙子了,拜托波音公司把飞机做牢固些。”空姐笑了,多给了一杯可乐,这些妹子蠢呢,哪有可乐止得住眼泪的?不如一个吻呢。
  斜对面一个三五岁的妹子,扎着羊角辫,侧头对我笑。
  我抹着眼泪,对她笑。
  这情节好似多年前看的电影《德黑兰1943年》:一英国绅士晚年在德黑兰偶遇40年前的老情人,刚要叙旧,一辆卡车将她撞没了,老绅士带着黯然的心境坐机回英国,机舱里一个小妹子也是这般对着他笑,当时的场景看的人心碎。以为那只是一种导演做的忧伤,冒想到今日我亦如此经历。
  回到广州,张德厚,王守福惊曰:“柳相公,你去哪里了?再过一天不回,我们要寻人了。”我豪爽地笑:“去了一个好地方,你们不晓得的。”两个道:“自从膳堂事件,你行动怪异,多保重啊。”我连连点头:“晓得,晓得。”
  恩妹,恩妹,你晓得不?我到你老家耍了一盘,多年以后逢着你,当着各自的儿孙告诉你,让你惊喜一下,讲不定后悔一下。
  
  散心凭吊第二旅,回湖南。
  当时是五月,离论文答辩尚有一段时日,导师也说我的冒问题了,我觉得不如回家休养一番。旅途不说,到得湘中市,我打电话告诉父母,说我要在湘中逗留两天。
  先给个电话给李明全,他堂客接着:“柳相公啊,我们明全自从做了团工委书记就忙了,日里夜里脚不进家门。”我问:“忙的么子事情啰?”她答曰:“无非是公关,奉承领导,上次吃酒吃得打点滴,我跟他讲莫吃了,他讲不吃不行。你过来吧,看他夜里回来不。”我推辞了,这样子去哪里方便呢?打电话去汪科卫家,也是不在,跟着男人上北京了,工商局的工作也不要了。又打几个,也是不在。
  有点散伙的味道。
  径直朝湘中师专走去,去寻何一得先生。
  租个车,还是街心公园,一条长路下去,右转,一排排商店,那扇门变得高大了,高了不止一倍,左面还是公园,右面还是操场,文科楼立在山坡上。两旁一株株梧桐树,一团团万年青。水泥路上尽是泥浆,新雨不久。居然有点花田中学的味道。记得当初毕业时,觉得这里蛮洋气的,如今却是高眼看她低了。
  罪过,罪过,岂可如此看待自己的母校。
  一路行,风过来,送进耳朵畔几句话:“背时学堂,报告送上去,一年一年送,全省的师专都变师院了,就我们学堂还是个师专。”
   到了操场的尽头,右面台阶上去,转到教学楼一楼,对面是图书馆,我对着图书馆吐了一口痰,骂道:混账东西,当年图书室改为图书馆,搬迁时丢失不少图书,硬是污蔑我借家,春,秋未还,硬是扣我十来元生活费,其他同学亦有如此。如此待人以诈,评不上本科院校也不是偶然。
  猛然醒起这栋是中文系的,又上一个坡,上头还有一栋楼,到得一楼,问政史系在何处。那些个嫩后生嫩妹子(跟我当年一样嫩)答曰:已经不叫政史系,而是政经系,政治经济系。原来变正经了!到了政经系办公室,问何一得先生所在,答曰,在2楼上课。上二楼,老远看见一个大胡子大眼睛黄军装,一身粉笔灰,胳膊下一堆书,我喊:“先生。”何先生见着我,好高兴,转头,抱着书跟我握手:“小柳,记得回来看看呀。”然后邀我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挂着佛像,檀香悠悠,我好似来到紫竹林,心境如古井。
  先生曰:“我本来上课的,你既然来了,我的课堂内容就变了,你且做个报告,讲讲自己的遭遇,师弟师妹们还不晓得谋生的艰难,不晓得读书的味道,你讲讲,相对于他们而言,你是个有些经历的了,讲这些比我讲课的效果好。我经常跟他们讲起你呢。”
  我摇头:“我又不是么子成功人士,有何好讲的?”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99章
    何先生却容不得我客气谦虚,道:“一定要讲,一定要讲,这是做师兄的责任,对师弟师妹尽责任也是种善因,能感化出善果的,就当是说法吧。况且现今在师专上课的老师,都是些从本科院校、研究生院校一毕业就一脑壳投进来的书生,冒教过中小学就来培训中小学教师,哪来的道理?你在农村中学教书,你在大城市读研,现今又一个大转弯做新闻,虽不算坎坷,但人生总算稍稍具备曲线美,这人生跟女子的身材一般,有曲线美才讨人喜欢,你讲讲你的故事,大家肯定喜欢的,肯定不打瞌睡的。”
    我点头答应。
    仓促间冒准备题目,但我不慌,不是我有才,而是我晓得我本是就是一个很大的题目,师专生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题目,我,我们,一直在做这个题目,现今不过是汇报一下做题目的过程而已。
    上课时间到了,何一得先生将我带到课室,我先坐在后头。
    教室里吵吵嚷嚷,有点不成气候的感觉,总有点后辈不如我辈的感觉。何老师在讲台上甩了三次教鞭才风稍平,浪稍静,但还是有人歪着,斜着,笑着,顽劣不堪。
    我总觉得有些不顺眼。
    我极力压制不顺眼的感觉,反复告诫自己:要谦虚,看不顺眼便是老化的表现。
    何老师道:“今日我就不上课了,我请一位师兄给你们讲一讲,这位师兄,我平时跟你们提起过很多次,尊姓大名,在哪里高就大家也都晓得了,他是个努力的人,肯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也是个有计划的人,是个对自己负责的人,是个勤勤恳恳的人,他现在坐在你们后面,下面大家请以真诚的掌声欢迎他来给大家讲讲自己的故事。”
     听得这番赞许,我面红耳赤,站起来,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上讲台。
     环顾一番,我审视他们,他们有的在审视我,有的却还在歪着,斜着,笑着。
     我静默半分钟,第一句话便是:“我现在提议大家给我热烈的掌声,给我以热烈的祝贺。”
     众人莫名其妙,我带头鼓掌,大家才开始鼓掌,有礼节性的,有调侃性的。
    “何以要大家热烈祝贺我呢?”我开始解释:“因为,此时此刻,就在何老师聘用我当45分钟讲师的这个时刻,我人生中曾经最大的理想实现了。我的理想是么子?公元1994年8月的某一个风雨之夕,我困在两峰县花田中学班主任宿舍,屋顶漏着雨,我搬动我的床铺,搬到哪里,雨就跟到哪里,最后,我在教室里凑几张桌子,困在上面入眠,当时我就祝愿:老天有眼,保佑我柳黎亭能重返湘中师专,在不漏雨的教室里上课,当一名大学教师。辗转七年,言犹在耳,梦想就在此刻实现,看着大学生济济一堂,做我弟子,听我传道授业解惑,此乃人生一大快事,诚如歌曲所唱:一个个小小的心愿慢慢地实现。焉得不能祝贺?所以,谢谢何老师聘用了我,谢谢大家给我提供一个受众群体,谢谢。”
    众人笑,又是掌声,这回是真诚的掌声,把礼节的调侃的掌声都扫光了。
    “先要讲清楚,何老师请我做老师,不是要给大家提供成功的人生经验,因为我本身不是成功人士,如果你们指望着从我这里得到成功之道,那你大错特错,我也大错怪特错,何老师也大错特错,你们指望着在这个教室里坐上三年四年就能拿到事业爱情人生的通行证,那也是大错特错。错,错,错,我们错在了一块。”
    众人皆愕然。
    只有何先生微笑。
    那种佛祖拈花的微笑。
    “只要大家跟着我在2000年,2001年的广州深圳高校招聘会现场转一圈,你就晓得错了。几十万大军如同奈何桥下的恶鬼,争相攀援头上稀稀拉拉几条救命桥,简历纷纷如塞外飘雪,覆盖满这两座城市,然后一堆堆变成垃圾,变成灰飞湮灭,你就晓得你错了,你的学校错了。湘中师专是个么子学堂,大家心知肚明,跟湘潭大学比一比,地位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我在招聘会现场就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招人单位说:湘潭大学?是新成立的吧?是民办的吧?在当时,莫说那个投简历的师姐,连我的胸膛都气破了。”
    说到此,台下鸦雀无声,感觉开始降温。
    那些个歪的不歪了,斜的不斜了,笑的不笑了。
    因为我在讲他们的将来时,仅仅几年后的将来时。
    “珠江质量这份杂志大家听说过吗?有读者那么出名吗?”我问。
    大家摇头。
    “就这么一份杂志,无任何福利,底薪300元,要计工分才有饭吃的小杂志,只招一个,居然有三十多个研究生应聘,其中包括我,你们的柳师兄,勾着个脑壳,低着个眉毛,老老实实拿起笔,摊开试卷接受他们的考试。师兄幸运,被录取了。还高兴得向家里报喜。师兄我平时是个狂傲的人,以才子自居,可惜为的五斗米,也如此颓然如丧家犬。”
    台下好似开了冷空调,每个人的头颅上都覆盖雪,每个人的后背上都覆盖霜,总之,气氛是一片霜雪,那些个顽劣调皮的神态,纷纷在霜雪中凋零。
    好了,把这帮小兔崽子吓住了,镇住了,我的威风上来了,继续说法。
    “大家听了纷纷不开怀,现在开始将目光投向你们的大师兄,心里头讲:大师兄啊,传点经验,救救我们吧。”
    台下有人点头,有人瞪大眼睛,开始求索,向我求索。
    “错了,还是一个字:错——————。”我把这个字拉得老长:“大师兄这里没有准备任何灵丹妙药,现在我救不了你们,我若救得了你们,就不在此处给你们上课了。要不是穗城日报今年人员大缺口,要大招百来名采编人员,你们大师兄此刻也还是拿着简历四处惶惶然找工作,哪里有心情给你们慢慢讲课。不只现在我救不了你们,这个学校现在也救不了你们,至于原因,我不多讲,大家晓得。别个救不得你们,古人云:君子反诸己。你们自己救自己,行不?也不行!这句古训诚然是真理,但是你们现在还不到自己能救自己的地步,面对社会,我们现在大都数人只是泰坦尼克号甲板上的老鼠,朝着船高的地方跑,最终还是不免倾覆。”
     此番话一下去,下面一片冰天雪地。
     众人皆成冰块,在寒冷的海上漂着。
     “这个社会和我们大家自己一起不懈地努力,终于铸成了许多大错,现在指望着我们个体来纠正这些错,那是痴人说梦。所以我说,错,错,错,人生总是逃不掉一个错字。我当年与本科只隔一分,这是个错,我努力补救这个错,我参加演讲,一等奖;我参加辩论,最佳自由辩手奖;我考自考本科,9门已经过了7门;我托关系,我姑父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我找到了祝县长打条子(这位芝麻官现今在笼子里厝着),可是我还是被打入最偏僻的学堂。我坚持爱情的忠贞,对那个同校的女老师朋友矢志不移,打算考上研究生也不放弃她,结果我错了,她一调回城里就找了国土局的公子哥。我一次次地努力,但一次次地挽回不了错。”
     众人听得心灰意冷,那冷气蔓延到讲台上来。
     好了,该吹吹热气了。
     “人生在世,十有八九是错。古典悲剧英雄何以慨叹:此乃天意!因为他们领悟到错是天定的,不可转移的。有时候,我静思这个错,发现一个规律,一个答案。明白这个答案,或许对大家有帮助。”
    下面开始回暖。
     “我在经历两次失恋,经历由两峰到广州,由教师转行到记者编辑的路径中,找出一个答案:错,其实是一个与预期目标不符合的乖悖。与你设计的理想的人生轨迹不符合,甚至违背,所以产生错的感觉。我当初幻想考上何先生的中山大学,却考上师专,所以错了。既然考上师专,父母又无背景,分到农村老实教书那就是对的,是理所当然的,我却仍然以湖南师大以中山大学为参照,以县委书记教委主任的儿子女儿为参照,希望得到湖师大中大的结果,那岂不是错?农村男教师要找城里女教师做堂客,那是一种世人眼中的错,我却把这个当成正确答案,那岂不是错?我得到我所处的地位应该得到的,却认为错。可见并不枉然。”
    台下开始有冰雪渐渐融化的迹象,众人脸上开始松冻。
    “在我眼中,分到农村教书是个错,但是凭着师专生这个身份,再怎么纠正也是枉然,你无法奈何这个错,就算当时把我调到湘中师专做讲师,我还是得考研升造纠正这个错。我陷在错里面,却怪周边的人不肯帮忙。大家现今是师专生,如果分到下头安安心心教书,那就是对的,如果拿着简历想要北大清华要你去教书,那就是错的。这个错我柳师兄能帮你纠正吗,湘中师专能帮你纠正吗?不行。”
    原来如此,大家开始释然,一些个女孩子的脸上开始绽放幡然醒悟的笑容,那笑容好似解冻的河流边开放的迎春花,摇曳动人。噫嘻,当年的邹华宇,也是这般摇曳动人!
    “我接触过基督教,基督曰:顺从主的安排。大家注意了,是顺从,不是屈从。你觉得眼前的一切错了,不如自己的本愿,不能埋怨主,主有他的安排,你要有个安心不浮躁的态度,去做,去实践,回头一看,当初的错已经纠正了,原来不是错。所以我理解基督徒说的顺从主的安排。尽管我不是基督徒。我读过诗经,周文王的祖先被戎逼得移民西方,这个错凭当时周民族的力量能纠正吗?当时能有外在力量拯救他们吗?不能,此乃天意,该逃命还是得逃命,该交纳布帛女子还是得交纳布帛女子,但他们自强不息,德化天地,终于衍化成一个巨大的帝国,寿命达800年的帝国。一直过了几百年才纠错,何其长也!我在乡下,该失恋还是得失恋,该拿不到工资还是得拿不到工资,所以,我所说的错不可以纠正,是指当时当地,此时此刻,是指的不能立竿见影。如果你在乡下十年磨一剑,琢磨出一套神奇的教学方法,犹如当今之魏书生,风行天下,那么,你可以骄傲地跟师兄说:我纠错了。”
    大地开始回春,众人如向日葵,脸上欣欣然。
    “所以,大家不要听漏了,我刚才所说的话里头一直带着‘现在’这个语境。”我开始点题:“但是现在的错,以后可以纠正,凭借努力可以纠正。从1994年以来,7年了,我一路走来,一路不停地觉得上天待我错了,我所得到的是错误的,我怨天尤人,我痛恨社会过,我指责命运过。我曾经拿着菜刀去革前任女朋友的命,准备铸成一个大错。如今回想这些,我却能平静了,感谢祖宗,感谢湖南的神灵,感谢周围的朋友,尤其是我爷我娘,何先生,你们的师姐邹华宇这样的肝胆朋友, 那些当年从我手里夺下菜刀的同事,他们呵护着我,让我这个懵懂小子一路走过来了,我一点都算不上成功,但总算走过来了。同学们,我现在救不了你们,我不能给你们弄到县长的纸条子,我不能帮你们推荐到大公司大单位,我只能看着你们扑腾扑腾跳下水,一个个呛水,一个个浮沉,我连扔个救生圈的能力都冇有。我只能说:珍惜当下,佛经所云:过去心不可得,将来心不可得。至于现在心,我认为还是可得,当下是最真实的,现在心是最重要的。好好地在水里挣扎吧,弟弟们,妹妹们,我救不了你们。经过很多个当下,你们也就得救了,能到达你自己最喜欢的当下。”
    掌声响起来,台下一片艳春,花儿开放,鸟儿欢叫,弟弟妹妹们个个开颜笑。
     掌声是真诚的,笑声是发自内心的。
    最后呈辞,我忽然眼圈有点红,声调哽咽:“好弟弟们,好妹妹们,看着你们,就如同看着当年的我,真的,我蛮伤感的,我想要回到彼岸去,回到当下你们的状态去。我蛮想冇有这么多错,我安安心心地读书,不浪费一寸光阴,我安安心心谈恋爱,不犯任何一个差错。就像席慕容所说的青春的梦,原来一个个错误可以慢慢地修改,原来一个个错过能慢慢地挽回,你还是像当初那样,在当初开满茶花挂着满月的地方等我。我想当初窗外的箭竹还是那般清脆可爱,而我头届就考上研究生欢欢喜喜和她成事,不让她来得及暴露出那么多现实的计较;再退回一步,我想当初的她还在集美中学的操场里穿着学生装做操,等待着一段和我的交集,我涂抹掉一切误会和犹豫,安安静静地等她走出鼓浪屿,一个错误不犯地等着和她相见。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哎,逝者如斯,徒增伤感,好弟弟们,好妹妹们,这些个错倒是不能纠正了,我也不指望你们不犯这样的错。哎,伤感的青春,才是一种深沉的美,错误的青春,才是一种奇异的美。哎,讲到此为止,讲师的聘用期到啦。谢谢。”
    我当过老师,对时间有把握的,果然,话音刚落,下课铃响了。
    掌声响起,居然有女生走上来要我签名,说要我亲手写下:伤感的青春,才是一种深沉的美,错误的青春,才是一种奇异的美。
    我受宠若惊,写了,说感谢,承蒙看的起。毕竟是第一批粉丝,还是女粉丝。
    当下,舍不得走,在何先生家夜谈。我说我的困惑,我说我当初想做曹孟德,想做刘伯温,想学伟人,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围城里的方鸿渐:没什么用。先生说:小柳,你才情是有的,傲也不是一个毛病,只是限于教育条件,事做得太少,书读得太少。曹孟德,刘伯温,伟人,哪个不是读了蛮多书做了蛮多事的?当年曹孟德还希望能在郊外建个房子,埋头读二十年书呢。你是个适合做文化的,要利用现在的平台,好生读书,好生读社会,大量接触信息,若干年后,或有所成。我说谨受教。
    回到两峰,又开始新的凭吊之旅, 去了一个所在。
 楼主| 发表于 2010-3-23 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100章
    那天上午,我信步来到城南开发市场。房子多起来,木材还是堆放着,化肥还是一排排,没了当年的突突突突突的三轮机动车。车站也建起来了,不在露天坪。我上中巴,问:“到花田几块钱?”
    “一块。”
    还好,冒涨价。
    上车,往兔形山去,却不走那条陡坡,沿着河边新开出的大马路走。马路旁边还是河,河那边还是田。只是路面铺了沥青,平坦安适。
    一路平坦安适十来里,右手一个山坡,山坡上一个庵堂似的学堂,拱门上一面国旗,门上写着:“花田中学。”
    我下车,站在斜坡上,马路对面的商店不见了,汽车修理店不见了,几间砖房杂草丛生。
    青山依旧在,草木照样青。
    我沿着长坡走,走到铁门前,冒看见牛桃横坐着把椅子在那里守。
    荷包蛋似的操场,鸡鸭在那里唧唧嘎嘎,左面那块高地仍然长着青菜,不晓得还是不是当初的种菜人。
    对面红砖教学楼,已经装上了玻璃。
    书声朗朗。
    教学楼走廊上,不再有那个高颧骨眯眼睛的妹子扶着栏杆往下看。
    我走过去,却听得一声喊:“柳相公啊,你回来了啊,你冒情义呢,自从出去就不回来。”我循声看,却是沈从文师傅,还是那般粗壮,只是鬓发已白。仔细看,食堂门口还是堆着那座煤炭山。
    我笑,点头,寒暄两句。
    沿着教学楼右面楼梯上去,走到左手边第一间教室,进去,走到班主任宿舍。
    里头有三个男生,见我进来,慌忙各个举起双手。
    我忍着笑,晓得怎么回事。
    宿舍里墙壁上糊着报纸,床上床单干干净净,鲜鲜明明,书桌还是那张书桌,堆满书和课本,本子翻开,打着红叉叉红勾勾,是数学题。居然还是当年煮饭炒田螺的水泥炉子,我和小四烤火拥抱的那个炉子。桌上摆着花,娇嫩可爱。
    床也是那张床,还是那个方位,靠着教室的那面墙。
    我看窗外,还是那丛箭竹,只是春来发几支,又多了些,颇成气候,竟要成竹林了。
    我叹气:“竹犹如此,人何以堪?”
    转一圈,正要出去,却见一个妹子进来,单单瘦瘦,尖尖个脸,眼珠大,扎着辫子,一身白衬衫,牛仔裙子,黑皮鞋。
    见着我,吓一跳,我解释:“我原来是这里的老师,过来看看。”
    她却叫:“柳老师啊,我认得你,我叫是因为好多年没见到你,我是洪敏呢。”
    我教的第一批学生,49班的。
    小胖子长成苗条女了。
    长大后,她就成了我,成了小四。
    她慌忙请我坐,泡茶,好似当年做学生一般,坐在我对面,双手托着下巴,仰视我。
    问牛桃横,她说在北城学堂当书记。
    问黄沙云,她说去长沙开牛奶店了。
    问王为民,她说还在这里当老师,买摩托车了。
    问到她自己,她说后来湖南一师毕业,来了这里。
    我心里说惭愧,记得当初她报名时,我暗地里不看好她,以为她越到后来越读书差劲,不想到现今跟伟人是校友。
    我说好,你好好干,不要像柳老师那般不安分,做不好老师。
    她嘻嘻笑着,身子前俯在椅子背上,扭着辫子,脸红红的,说了很多请教的话,然后吞吞吐吐:“柳老师,我想考研究生。”
    又是个不安分的。
    我问么子专业。
    拿出本书,上面写对外汉语。
    我明白了,我说:“也好,侨南大学的对外汉语教学蛮有名的,有个叫蝴蝶的师姐也是这个学堂初中毕业的,我帮你联系吧。”
    洪敏脸上笑如花:“柳老师,你现今就帮我打电话,好不好,等下你莫走,我送屋里的土特产与你,请你吃饭。”
    现今的妹子,鬼精鬼精的。
    我打电话,她欢喜得不行,扯着我不让我走,一直到中午才走开,手里拎着一大袋辣椒酱和麂子肉。洪敏送了又送,讲了又讲。上车的时候,我跟她讲:有个周馨的师姐,你莫学;有个蝴蝶的师姐,你可以学一半,不学一半。
    她不明白,却回答得很诚恳:听柳老师的,听柳老师的。
    
    
    在屋里修整了个把月,陪爷娘散心聊天,闭门不出读《老子》,读得烂熟。回到广州,是六月,七月,无事可记,毕业论文答辩过关是意料中的事,还顺便得个优秀论文。给研究生报写篇文章:一个老兵的战况汇报。很多人看了,又赞柳相公的文采。哎,恩妹不赞,都是空话。
    毕业论文答辩后的第三天,叫个搬家公司,将宿舍里一堆书搬到螺壳围宿舍。开门进去,自己动手整理,恩妹不在旁边,凄凉。
    看江上芦苇,飞舟,恩妹不在旁边指点,伤感。
    打算还在侨南大学歇一宿,再捂热一下即将逝去的学生岁月,于是回去。回去时,已经黄昏。
    高楼外,夕照通红,那夕照轮廓分明而鲜艳,好似浮世绘。
    高楼尽处是夕照,恩妹更在夕照外。最新情报,她回厦门了。
    忽然有种凭吊的冲动,这是凭吊的最后一旅。
    走到如如苑二楼,一片狼藉。
    母老虎军团已经撤走,携裹着恩妹撤走,此地一座空城。
    说空城也不对,里头坐着个穿红衣衫红裙子的妹子,大汗淋漓在看书。
    却是孟荷眉。
    “师兄,忍不住来看恩妹哎呀?”
    “看她做么子,有么子好看的?”
    她憋着嘴巴笑。
    我忍不住看恩妹的床和书架,空空如也,不留半点消息。
    我和孟荷眉聊着。
    我问她工作找得如何?
    她却说:“师兄啊,我考上比较文学硕士了,明年入学,导师是蒋老师。
    我一震,又是个努力的湖南妹子。
    她又道:“现在愁着呢,入学是今年下半年的事,宿舍要退了,我又不想回去,要租房子呢。”
    我开起玩笑来:“我有房子呀,四十个平方,我租给你,把卧室租给你,我困客厅,厨房洗手间凉台公用,400块钱一个月,要得不?”
    孟荷眉开朗地笑:“300元,要得不?”
    我坚持:“不行,400就400。”
    “我做些事情,你减租,要得不?”
    “么子事情?”
    “家务事。”
    “你会煮饭不?妹子。”
    “会。”
    “你会炒菜不?妹子。”
     “会。”
     “你会打扫屋子不?妹子。”
     “会,都会,我从小照顾弟弟,都会做。”
    “好,成交,收拾行李,跟师兄行。”
    孟荷眉当真收拾行李,拉着拖箱,跟在我屁股后面,还问:“讲定了啊,300元啊,讲定了啊,师兄。”
    “不行。”
    “师兄,你反悔呢?”
    “不收租了。”
     “师兄,你太客气了,不好意思呢。还是收点吧。”
    “走啦哈,行啦哈,拉好你的拖箱,289就在校门口,搭车去,先安顿好吧。”
     “谢谢师兄,我跟着你啊。”
     ——————全局暂终————————
    
    
    
    谨以此书献给柳相公,献给赵四美,献给窗外那的那丛箭竹,献给蛮多八多的被赞誉为工程师却享受不到工程师待遇的男男女女,还有那个鼓浪屿上的妹子,还有,还有……………………
发表于 2010-3-24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全局暂终? 是不是还有续集咯?

评分

参与人数 1鲜花 +2 收起 理由
Jo*** + 2 看来你完全入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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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4 0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留个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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