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龙元故意磨磨蹭蹭起得很晚。贺十婆子超例给儿子留着饭自己就出去了。 龙元装好饭端着碗踩着猫步从屋后阴沟里绕到义伟厨房来,想从坛子里挖一筷子猪油拌到饭里。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刚轻轻地揭开坛子盖,义伟正好进来一眼看到了。她一边扯开嗓子哇哇大叫一边操起门后的扫把 就追了过来。
偷油老鼠身轻如燕,早一溜烟跑了。
“又哥,元伢子害我!”中午龙奎回来吃饭时义伟向他告状。
“他怎么害你了?”
“他偷我的油!从那里进来。”义伟指着后门告诉龙奎。
龙奎晓得义伟不会扯白,但他也不好讲什么。
又哥不管,义伟不得不自己想出了办法。她把油坛子搬到放衣服的大木箱里,一把锁把木箱锁了。
这以后每餐炒菜都要开木箱取油。麻烦是麻烦点,不过总算保险了。何况义伟也不怕麻烦,她又不用出工,有足够的时间把油坛子搬进搬出。
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而有残缺的儿女则是父母心头肉上滴血的伤口,是一辈子的疼痛。
可惜的是,义伟结婚不到一年,她母亲却突发高血压中风去世了。
义伟父亲眼看着老伴的棺材被放进土坑里去,悲痛得不顾一切从睡椅上滚下来,要跟着她去。三个月后,这个绝望的丈夫积忧成疾,真的跟着老伴去了。
义伟对这种变故的含义浑然不觉,她只知道面无表情地对邻居说:“我妈妈死了,我爷也死了。”
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带着大包的糖粒子和饼干来看她;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在乎她脸上是不是绽开了笑容。
第二年,全国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吃大锅饭的人民公社终于走到了尽头。
李家生产队也迅速响应号召,鱼塘实行轮流承包,田土山林和队上所有集体物资全部分配到户。
分田时,山坡上的田因为有灌溉方面的困难,在计量面积时会算得比较充足,一分二的坡田只计一分。龙奎贪这多出来的面积,全要了山坡上的小丘田,这为他日后耕种带来了不少麻烦。
生产队的一切公有设备也都进行了分配。牛,犁,耙,打谷机,箩,篾箕,扁担,扦担,所有物品大小件都估个价,先由各户自己挑,要什么不要什么。大伙都想要的就抓阄决定。物品分完后,户与户之间的差价用粮票、布票、钱和剩余的工分来抵消。
分配过程中间少不了产生一些争吵,吵吵了一个冬天后终于尘埃落定。
贺十一家分得一头耕田的大水牛,一年中龙章、龙奎及由贺十代表的龙元三家轮流喂养,农忙时三家协商着轮流使用;分到的小物件不过是农家常用的箩筐、钉耙之类,不必细述。
刚分到田土的农民们那劳动干劲赶得上新婚的汉子。
大伙每天起早贪黑,充分利用到了每一寸土地,一年四季种上了能够种得活的各种作物。连六七岁的细伢子都是一放学就被父母赶着帮忙做家务或者下地干活。龙章家的两个孩子——小红六岁,兵伢子四岁——被他们的父亲催得坨螺般转,放牛,割鱼草, 种豆子,翻红薯藤,样样都得学着干。
龙奎也是劲头十足,不过他天生是个慢性子,并不急躁。
义伟不能下田帮忙,眼看着自家的农活总是比别个家的慢一节拍,龙奎也还能心平气和,并不嫌弃义伟。
他只要堂客能及时做好三餐饭,不让他饿着肚子下地就很满足了。慢一拍就慢一拍,龙奎该下田时下田,该收工时就收工。每天也在田边休息休息,休息时也卷一根叶子烟抽抽。
龙元十二岁了。他读过四年小学就没再上学。他们兄弟姐妹四个,加上隔壁彭十家五个儿女,清一色没有超过小学学历的。
没钱上是一个原因,考初中难是另外一个原因——小学毕业生只有不到六分之一能够升上初中。
反正不是读不起就是考不上,注定了总归是辍学,所以从一开始就都没把上学当成一件正事,哪天想不上了就不上了,如此而已。
其实从龙章到龙奎,到丽玲,到龙元,就是上学期间也没学到什么东西。
课本里都是政治说教,每个星期还有至少四次半天的劳动,隔一段时间还要为宣传党和政府的新政策组织一次游/行。上学成了吊而啷当的事,四五年小学读下来能认几个简单的字而已。
龙元上学时家里人几乎没看到过他的课本和作业簿,蓝布书包里只装着图书(连环画)。他没有零花钱,谁也不晓得他那些折边、卷角、缺页的图书是以什么方式弄来的。
到辍学时,龙元收集的图书塞满了贺十婆子一个废弃的十仑大菜坛。
要是人民公社没解散,那龙元现在无论如何到了跟大伙一起出工的年龄。可他运气好,偏赶上了分田到户。
分田到户以后,贺十老两口的水田就分给了龙章和龙奎两个儿子种,各家每年向父母供600斤稻谷。丽玲早已出嫁。只有龙元还跟父母住在一起,他们户头上也就只剩下龙元的水田。
贺十夫妇夭折过十来个孩子,对于活下来的自然是加倍疼爱,而龙元作为满崽更是娇养惯了的。他成天不用去田里干活,吃了耍,耍累了困,比神仙还逍遥。
村里还没有出现电视机,连一台收音机也没有。
龙元玩过高脚鸡,玩过自己做的弹子盘三轮车,玩过弹弓、铁环,所有死家伙都玩腻了,却苦愁没有活的玩伴——大伙都下田下地去了。彭十家的两个小女儿一个与他同龄,一个比他还小两岁,都被她们的大哥一大清早就哟喝出去了。
如今这个村角落里除开母亲和隔壁的彭十婆子以及龙元自己,就只剩下义伟在家。
义伟除了能摘辣椒摘丝瓜,其它要下地的事情一概做不了。她的手在做精细活时有一点哆嗦,而两条腿走路时高高低低,走不了田埂。于是义伟跟老太婆们一样留在屋里,做点洗衣煮饭扫地之类的家务活。不过凭她做事的速度,这几件事也够忙活一整天了。
龙元百无聊奈,偶然发现了义伟这个活的大玩具。
自义伟过门,龙元从没叫过她“嫂子”,而是叫 “伟妹子”。
这天,一大早起来,龙元无聊至极,实在没什么可玩的,就独自坐在堂屋的木头门槛上发呆。那门槛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中间部分磨得凹进去很深,更适合乡里人尖瘦的屁股了。
算哒,没么子新把戏,还是去砍根树棍子来做个弹弓打麻雀吧。
龙元起身进厨房去找柴刀,没找到,想着可能是伟妹子拿去劈柴了,就往义伟厨房里来找。
柴刀果然在义伟的柴垛里找到了,龙元拿起来往外走,一转身看到义伟正趴在炉坑边吹火。
她鼓着腮帮,脸上糊了好多灰屑啊锅底末啊,斑斑驳驳;头发乱成了鸡窝,厚厚一层灰,还零零星星沾着柴禾上掉下来的碎叶子。自从她娘死了以后,这伟妹子怕是没有梳过头。
龙元瞥了义伟一眼,哈,这个活宝。他丢了柴刀直奔屋后山上,三下两下就摘了一大把刺粒球,捧着笑嘻嘻地跑回来。
义伟这时已经在炉坑前的小板凳上坐着,用火钳慢慢地往炉坑里添柴烧火。
龙元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轻轻地把刺粒球放在她头顶上,再突然用力一阵乱揉搓。等义伟回过头来,龙元已经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义伟哇啦啦叫骂起来:“元伢子呀,你妈麻皮!”同时伸手去头上一通乱拔。无奈头发本来就乱,这刺粒球一揉进去就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义伟又气又急,摸着一颗就下死劲地揪,一揪带起一把头发,疼得她眯起眼睛歪着嘴,口水乘机从嘴角流出来,义伟把两片嘴唇同时用力一缩,口水缩了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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